此后的几年,荀攸把日子过得平淡,无聊时就翻翻兵书,翻翻四书五经,有时候会和偶然路过的朋友说两句话,顺便打听一下外面的形势,以及一些人的去向。
在十三岁那年,他也干成了一件让他名扬颍川的事儿。他以聪慧的眼光识破了杀害了他祖父的罪魁祸首,并以言语在那人睡梦中套出真相,将那人打入牢中。自此,荀家人都将他视为异人,对他寄予厚望。
钟繇在前些年仍会时不时回来探望他,与他游玩几天,可随着时间飞逝,他回来的时间也愈来愈少,直到最后,荀攸连年都见不着他,问过他人,只说是做了黄门侍郎,是天子手下的人了。
而曹操呢,也当了个官,而且当得雷厉风行,令人闻风丧胆。在那天相遇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就两三次左右。
“公达,你想听我说一件事么?”那日陈群恰巧经过荀攸家门前,故而入门拜访荀攸,与他交谈时,陡然挑起了一个令荀攸好奇的话题。
“长文且说。”这些年过去,荀攸早已经褪去了儿时的稚气,长得愈发成熟。邻里总会拿他与他的那位玉树临风的堂叔对比,都觉得荀家的人才过于优秀了。
“好事还是坏事?”荀攸看着陈群认真的样子,竟忍不住笑了,“有关元常的,还是有关阿瞒的?”
陈群听荀攸直接管曹操叫“阿瞒”,也忍不住笑了:“你就这么看好他,要是他辜负了你,你怎么办?”
“我相信他不会。”
陈群放下茶杯,用叙述家常的语气侃侃而谈:“这件事,说他是好事吧,也不算;说他是坏事吧,也不完全是。”
荀攸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到底是什么事?”
“是有关曹孟德的。”陈群道,“他的堂妹夫被宦官所杀,而他也受到了牵连,被免去了官职,又因为在洛阳无事可做,于是回了谯县。”
荀攸托腮思考了一下:“这算哪门子好事?”
陈群冲着他眨了眨眼:“你可以去探望探望,回报当年青眼之恩。”
荀攸听了,不由得涨红了脸:“并非他对我青眼有加,而是我对他青眼有加。吕不韦所说的‘异人可居’,不就是这个道理?”
“哦。”陈群见荀攸脸上浮起红晕,早已笑得合不拢嘴,却还是在努力装作正经,“去他家一趟,要记得回来啊!”
荀攸白了他一眼,起身说道:“快走不送。”
“这么快赶我走?”
“不然呢?”
陈群被荀攸逗得笑个不停,连忙喊了几句“荀公子手下留情”就往外一溜烟似的跑了。
“桌上那本《孙子兵法》是我送你的,贵重得很,你得好好珍惜!否则……”
陈群话说到一半,下半句话硬生生的被荀攸的冷眼逼了回去,只剩下了笑声。
荀攸把那讨厌鬼遣走之后,自顾自的回到案前,把茶杯拿去涮。忙活了一番后,他静了下来,翻开了那本《孙子兵法》,陡然手一抖,差点儿把书扔在地上。
那本《孙子兵法》并不寻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注解。荀攸早已翻阅过四五次《孙子兵法》,于内容已经很是熟悉,但是这些注释,又激起了他阅读这本书的兴趣。
而他再次读这本书的缘由,更是因为这些注释,是曹操亲笔写的。他曾听曹操说过,他喜欢兵法,更是喜欢这本《孙子兵法》,曾买了四五本,每读一次都会给一次注释。而这是其中一个版本,这里面的字就是曹操亲笔写的。
荀攸的心突突跳着,认真的把原文和曹操所注释的内容看了进去。只觉得阿瞒的字霸气而飒爽,宏伟的志向跃然纸上。可谓是字如其人,阿瞒这些年在官场上的表现也的确如此。他看不惯这腐朽的官场风气,看不惯这朝廷,于是他以身作则,想通过行动改变这个世界的腐朽。他强大而正义,他坚韧而乐观。
荀攸细细的品读着,连家仆端饭上来都忘了吃。他不仅被这字所吸引,更被这精妙绝伦的解释折服。在这些解释中,荀攸认识到曹操并不是鲁莽的傻瓜,而是谨慎聪慧的军事家。他就这样一直读到深夜,大家都熄灯睡下了,他仍燃着烛火细细看着。
夏日的晚上很是凉爽,一阵风吹过,屋内的帘子在风中翻滚着,荀攸额上的碎发被微风撩起,漂浮了一番,凌乱的盖在了他的脸上。他不得不停下阅读,用手捋了捋头发,忽然瞥见窗外人影一闪,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窗边响起:
“公达,是我。”
是曹操。荀攸的心咯噔一跳,怎的他还没去寻他,他倒找上门来了,而且还是他在翻阅他的书的时候。荀攸缓缓合上书,端着烛火开了门。只见幽暗的月光下,一位俊秀青年站在他面前,早已褪去曾经的稚气。荀攸惊奇他怎会知道自己的字,毕竟两人已有几年不见了,而在这几年间,荀攸方才成年,字也是刚刚取的。
荀攸邀曹操进了屋,那股浓郁的幽兰花香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好久不见啊公达!”曹操热情的说,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又笑问:“这么晚不睡觉,在做什么呢?”
荀攸见曹操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心里一惊,忙走了过去,假意整理桌面,把那本书塞回了架子上。
“倒也不必整理的这么干净。”曹操见荀攸的桌面上一尘不染,不由得失笑,轻轻抚摸了一番,温言道:“近些年过得怎样?有人欺负你么?”
荀攸摇了摇头:“这话倒是应该我来问你,你过得怎么样?”
曹操摆弄着荀攸的毛笔,这时听荀攸问起,只是笑着摇头:“我能怎么样?我的事,想必你也听了不少吧。”
确实听说了不少,荀攸在他身边坐下,微微一笑:“大家都把你看做英雄呢,一根五色棒,无论皇亲国戚还是达官贵族,只要违令,一律处罚,大公无私,实是贤者。”
这些话曹操听得多了,如今再听,只是颇为厌烦的点了点头。荀攸见自己猜的不错,不由得“噗嗤”一笑:“这些年,这些话语,你听过太多了吧?那是我开玩笑的。”
“那倒不止这些,还有骂我是王八蛋的。”曹操说着,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你有什么心事,都与我说说吧。”荀攸的语气温和,触动了曹操的心。这四年间,他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一个人遭受着世界的黑暗和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如今受牵连而被免官,倒是让他得以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家乡,见到他的朋友、他仅存的温柔……
曹操嘴唇一动,将这些年的委屈都说了出来。官场的冷酷无情、官员的中伤、正义的泯灭,都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疤痕。
“公达,你觉得这个朝代,还会好么?”曹操问道。
荀攸听罢默然,只觉得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自己小小的双手。“我不关心这个朝代好不好。”荀攸想了良久,才这么回答了一句,“但我知道只要有你在,天下百姓都会好,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
曹操望着荀攸,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紧紧握着荀攸的手,低声说道:
“生我者,汝水也,若我糟蹋这汝水,岂不是万劫不得复生?”
“你要知道,生你的人,是你的父母,是天地,而非小小的汝水。”荀攸这次这般回应道,一双澄澈的眸子在烛光下忽明忽暗,“而你也要知道,生我者也是我的父母,也是天地,而非小小的汝水。”
曹操听了,点了点头:“我明白,公达,但我还是有些害怕。”
荀攸笑了:“阿瞒也会害怕?阿瞒挥着五色棒处理奸贼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呢。”
“我再努力一次,就一次,若是不行,我就……”
曹操的这句话没说完,但也不需要说完,荀攸就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了。
“嗯,去吧。”
两人聊完,之间都无言。曹操最后揉了一下荀攸的手,站起身来,走到门边。
“公达,能认识你,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