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余动了动被全身绑住的身子，咬着牙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瑶抿唇，对上元余的视线，一脸认真开口：「晚辈……柳瑶，从木卯的柳与美玉瑶。」
元余闻言，眼神不知看向何处，突然口中喃喃自语：「柳枝低垂战鼓擂，瑶琴哀怨血染丝…」如何地悲，如此地猩红，他低声笑了笑，忽又道：「老夫收你做学生怎么样？」
李仁一听，站不住了，这可是将死之人，在胡说什么呢？
但柳瑶却先想都没想的答应，他严肃地认为元余曾作为帝师，是不可能随便收学生的，如今将死却收他这个仅仅一面之缘的人，定是临终前有最后的事情要做。
李仁骂柳瑶：「胡闹！」可柳瑶不理会，他尊敬的喊了元余一声老师，并跪在了「叛军」面前。
且元余好似今日的自己不是满身伤痕狼狈，因为数月的逃命，早已身上恶臭不堪要造反的「叛军」，而是清了清嗓子，原本驼背的身躯直立起来，被五花大绑的身子就像是昔日还在朝廷仍意气风发的御史大夫与负责教导皇帝的老师。
他轻声道：「当今圣上并没有太后所说的平庸，我虽只见过圣上一面，但仅一个时辰老夫就知晓他绝非池中之物。」
柳瑶一愣，没有想到元余和他说这个，不禁道 ：「老师……」但李仁忍不住上前推开柳瑶，对元余说道：「元大人，我欣赏您的才识，但这是我的下属⋯⋯」
元余目光深长，沈声打断道：「他是老夫见过最聪慧的学生…！只要不握在那韩狗跟太后手里…天延的天下与百姓…就仍有挽救的余地！」
李仁被元余这样疯狂的言论吓得直流冷汗，赶紧动身遣退附近的兵，他握紧刀柄，又再次将刃抵在元余脖子下，像在做给谁看一样。
李仁强迫自己冷下脸，想不到他却沉沉回道：「你说什么？天延的天子真有治国之才？」并眼神瞥向一旁的柳瑶，示意他赶紧离开。
但柳瑶虽然站起了身，却没有挪动脚步。
然而元余根本就不理会李仁那犀利又探究的目光，他知道不光柳瑶动摇，这位稳坐军权巅峰的将军也心动了。
因为谁想为外戚政权打仗？
他李仁生是天延国之人，打仗全是为了百姓与天延，身为战场领袖他效忠的应该是能给予百姓好生活的君主，而不是一心只想掌握权力又将民间搞得生民涂炭的昏庸之人。
元余直视那位坚毅的少年，将那无尽的疯狂，化成一颗沉重的大石砸到柳瑶的心底。苍老的哑嗓，随着元余放肆的嘲笑声中接着变幻，他微抬下颌，刀刃割破脖颈的肌肤，溢出一丝晃眼的鲜血。
元余忽地咧嘴，嘻笑着向两人骤然咆哮道：「呵…想救百姓吗？！想拯救苍生吗！那你认为的君呢？是何人…？是韩庚那走狗么？！你又为何而打仗？！」
柳瑶被吓得脚步向后踉跄几步。
「一路百姓生灵涂炭…看见了没？这风尘之战打得是匈奴么？不…你们是在助纣为虐…！一日乱臣贼子不除！何以平天下？！你们的主……不该是韩庚那走狗！」
李仁听懂了，可他在心里暗骂大事不好，接着怒吼一句：「妖言惑众！杀了你！」
但还没下手，柳瑶却抢先李仁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掌，瞬间将李仁的手腕打得发麻，令刀「匡当」一声落下。李仁大怒，却不来及喝斥，就见柳瑶不知何时用肉体将元余护在身后。
柳瑶表情阴冷如冰，他俊美的脸庞此时无比狰狞的愤怒，柳瑶沈声道：「将军。」
他在威胁。
元余还在疯狂地咯咯直笑，仍嘴里持续猖狂道：「…怎么？老夫说错了么？承认自己是个走狗…？」
李仁冷笑一声，他知道元余这是激将法，想要逼他们造反，将太后拉下来，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这附近铁定有太后的人，如果让元余继续说，那将换他们的士兵人头不保，因此他道：「我一直都在为这天下、百姓打仗。」
「百姓？」元太傅闻言不由睁大眼，他像是听见什么不可置信的笑话一般，没再大笑，嘴角却勾着讽刺的弧度，满是皱纹的眼角竟滑下一滴泪。
「是，你为百姓打仗…可老夫为天延鞠躬尽瘁，何尝不是为了天下，可老夫又得到了些什么…？」元余颤声道。
柳瑶浑身一震，露出了一丝惊慌的神态，他扭头看着老人痛哭，不知所措，只能不断喊：「老师⋯⋯」
元余却哭到一半，倏地笑出一个满意的笑。
他眼里的疯劲尚未褪去，双目发红地笑着道：「子瑾……老夫现在就教你一课…如何？再顺便告诉你一件事。」
李仁黑着脸沉默不语，柳瑶对那突然陌生的称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元余看向柳瑶一旁的佩剑，又转回来与柳瑶对视，他哑声问道：「你可知…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益动而巽？」
柳瑶表情灰白，血色尽褪。
元余笑着，像个慈祥的老人一般。
「杀了我吧。」
这是柳瑶从军一年后，第一次杀人当晚做了恶梦——那是柳瑶头回觉得满身鲜血的自己是令人厌恶的。
⋯⋯
那时李仁将军最后究竟对他都说了些什么，他没听全，只是无神地回到了自己的军帐中，整个人浑浑噩噩。
而柳瑶刚踏入，抬眼就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影坐在他的床边，那身影见他走来，便缓缓起身，道：「瑶儿。」
柳瑶认出那身影，他眼眶泛红，声音都在颤：「大师兄…」
那男人脱下黑帽，比他高了半颗头，他露出一张年轻清秀的柔情面庞，但一双桃花眼此刻却带着失望的痛楚。他上下扫视不过十六岁的少年，身上的铠甲竟满是刺人的血红，脸色也差得不像这年龄该有的沉重，像是经历风霜后的沧桑又千疮百孔。
他不该这样的。
洛语清不禁摇了摇头，一脸凝重地沈声道：「瑶儿…你跟我回家。」
柳瑶撇过头，不敢直视他叫着「大师兄」的男人，他道：「大师兄…我…我现在不能。」
洛语清大步向前，不顾柳瑶身上多么地肮脏，自顾捧起柳瑶的脸颊，强硬让柳瑶将头转向他，令柳瑶不自觉神色闪过一丝无措的惊慌。
洛语清厉声道：「瑶儿，看着我，我是你大师兄！」
柳瑶咬着牙，眼眶蓄满了泪水，他咬牙道：「我知道！」
「你知道…？」洛语清不可置信的冷笑了声，温润的眸子里是心疼亦是失望，他怒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如何知道…你不该如此！你不适合这儿？！」
柳瑶颤抖着身子，明明眼前是为他担忧的大师兄，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元余安心赴死，最后倒在他怀里的模样──「杀了我吧。」
他忘不了，也无法置之不理。
洛语清显然是出了力，柳瑶被他抓得疼，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的滑下脸颊。洛语清见状，终归是心疼，他松了力道，却仍是沈声喝道：「瑶儿，这里是战场！仙家不扯红尘，更是不沾皇家事！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么？」
柳瑶头一次觉得茫然，他哭道：「身份…？」柳瑶伸手抹了把眼泪，推开洛语清嘶吼道：「可百姓如何可怜！我身为仙人，既有能力…为何不能帮助这天下？！老师他⋯⋯落得如此下场⋯⋯！」
「够了！」洛语清向后踉跄几步，他没有想到这孩子不过在军营待上一年，竟力气大到如此，他被柳瑶单纯的言论气得头脑发昏，怒道：「救？如若所有仙人都这么认为，那天下岂不就大乱？瑶儿…你帮不完的！今日没了那韩丞相把控朝政，也会有下一个韩丞相！天延……气数已尽！」
柳瑶听不进去，他辩驳道：「老师说⋯还有圣上……可以的！我定能和将军辅佐圣上夺回这天下！」
洛语清揉着眉心，语气疲惫，「别和我贫嘴，现在天下人谁不知道那皇帝是个傀儡…？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是何模样…？听大师兄的，跟我回家！」
没错，他是仙人，活在仙界。
如果洛语清在柳瑶遇见元余之前劝他回去，他说不定还会答应，但柳瑶此时此刻却低声道：「大师兄…我不会死的。」
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说见过战场，再见过百姓们痛哭流涕争先恐后地抢粮食吃，最后闹得家破人亡，自己一遍遍重复观看那样的场景，卖子卖女⋯⋯吃人的景象，再想想太后与韩家尚未掌权前，天下太平、百姓和乐融融⋯⋯其中元余的功劳功不可没。
那他柳子瑾，既然做了他的学生，何不赌一把，赌一个太平盛世。
洛语清听到柳瑶的话后一愣，他唇瓣微颤，闭上双眸显然已是极累，他道：「瑶儿…你不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瑶儿，宗门需要你的。你忘了吗…？你前阵子回了一趟宗门，仍然决定要走时，老六哭得有多伤心？」
柳瑶浑身一颤，他内心倏地绞在一起，红着眼都是痛，但他仍然道：「对不起…师兄，但我真的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
洛语清深深叹了一口气，自知不管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他不是不能来硬的，但他不想那样做。
两人僵持许久，谁也不愿让谁。
最终，洛语清看着柳瑶握紧的双拳，还是率先败阵下来。
洛语清心想──罢了，如若天命执意要他的瑶儿如此，只能满身杀孽的征战，那他作为师兄，唯一能做的就是护他心里周正，不令他沉迷于这红尘俗世与血腥。
他默默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转身走到柳瑶的床边，将香囊塞进柳瑶那称不上是枕头的扁塌布料里，然后低声道：「这是…大师兄求的平安符，里头还有些能安眠的药草。你是仙界子弟，行军打仗…迟早有天要还的…可不能耽误修炼，不然邪物缠身，迟早得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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