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酒楼大门,贺衍若有所思地眯着眸盯着陆明景,陆明景察觉到这股让人十分不舒服的视线,摆摆手遣散了跟着的几名弟子,缓缓转身,不解地回望着贺衍。
贺衍顺势坐在街边摊子的木桌边,一条腿蜷起来踩在长凳上,叫来一碗面津津有味地吃了几口,陆明景坐在他对面,并不着急,有滋有味地喝着茶,直到贺衍扔了筷子,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桌椅,陆明景才缓缓抬眸看向他。
那摊主见这二人穿着尊贵,也不敢过问,躲在摊子后保佑这两尊瘟神快些走,就当飞来横祸自认倒霉了。
贺衍笑嘻嘻地往前倾了倾身子,强迫陆明景抬头与他对视,见陆明景那眸子里一潭死水无动于衷,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边笑边拿起竹笛在陆明景肩膀拍了拍,声音轻柔道:“陆二公子,我说你怎么上赶着去送名帖了,原来是看上人家姑娘好看啊?”
说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见陆明景依旧一副温吞吞的模样,转身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了。
陆明景转头看着那摊主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冲他摆摆手,招呼他过去,那摊主小心翼翼地挪过去,陆明景从荷包里抓出一些散碎银两递给那摊主,脚步轻快地走出几条街,跟上贺衍的步伐。
陆明景叹道:“我不过是送个名帖,你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街上认识我的人不在少数,这要是传到我父亲耳朵里,可就不好办了。”
贺衍道:“无非是赔点银子的事,你广陵陆氏的二公子,还差那点钱么?还是你今天存心要跟我过不去?”
陆明景笑道:“是不差那点钱,你若是不与我同行,随你杀人还是放火,我断不会说你一个字,你也知道我母亲向来对我颇有意见,这事传到她那里,没有一出棍棒我可下不来台,况且我大哥也看不惯我整日和你厮混在一处,必要拿此事大做文章。”
贺衍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说道:“方才那两个人,你看出什么了?”
陆明景正正神色,甩袖负手而行:“那男子身上有些仙气,十分微弱,怕是天界新飞升的小仙官,至于那女子,可不简单,像是在刻意隐藏身份一样,身上既没有仙气,也没有煞气,而是有些阴魂气,你说奇不奇怪,一个仙官和一个阴魂,你觉得,阴魂从地狱里光明正大地跑到这阳光之下,是图什么呢?”
贺衍深以为然道:“仙官不能插手人间事所以那男子不足为惧,可三月前我曾去试探那位送归山的主子,一出手就让我休养了两个月,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巧合。”
陆明景挑挑眉,笑吟吟道:“能留下为我所用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就做掉,做干净些,别被那小仙官察觉到什么来找我的晦气。”
酒楼内,谢青樾露出一口大白牙谄媚地对沉烛殷一笑,正要开口,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二人不约而同地探头去看,只见一个清秀得有些让人眼前一亮的少年,探头探脑地四处打量着,一身水青长袍,金冠玉穗,手里拿着一把描金白扇,扇边镶刻着剔透无瑕的白玉,周围的人眼光聚集在那少年身上,他却浑然不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扫视一圈,谢青樾轻轻一笑,沉烛殷问道:“你笑什么?”
谢青樾道:“你看他那副模样,如此骚包,分明十分想引人注目,还偏要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倒让人觉得好笑。”
正说着,那被无数人围观着的少年抬起头来,目光正好和谢青樾对上,震惊片刻后,风风火火地跑上了楼,全然没有方才那股子冷静自持。
沉烛殷见状,懒洋洋地往后一靠,说道:“看来你在天界的人缘不错么,就连神兽这等人物在你面前还得装模作样一番。”
谢青樾心知方才白泽眼里那一闪而过的诧异都被沉烛殷看了去,依旧不慌不忙地将手臂支在桌上一手托腮,小声道:“虽然我是刚飞升的仙官,可地位却在神兽之上,那也好歹是个仙君了,阿皖不如应了我的以身相许,保证不亏,如何?”
沉烛殷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谢公子还是另择良配。”
那神兽已经上楼来了,二人同时收起了鬼鬼祟祟的神情,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只见那少年将折扇放回袖子里,对着谢青樾拱手作揖行了个大礼:“神……”谢青樾“咳”了一声,睨了一眼白泽,他这才注意到坐在对面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沉烛殷,当即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气力一般扑通跌在地上,白泽顾不得自己那一身华贵的衣袍,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爬了过去,抱着沉烛殷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心酸:“主子……白泽可算是找到您了,主子……”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又聚集在白泽身上,片刻之间,如此狼狈,果真是世事无常呐。
与此同时,觉得丢人的还有沉烛殷,谢青樾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仿佛根本不认识这两个人似的。
沉烛殷一脚将人踹开,她看着这鼎鼎大名的神兽哭了个满脸花想继续爬过来的样子,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起身就要走,却被谢青樾和白泽眼疾手快地一左一右轻轻拉住手腕,半晌,谢青樾才轻咳一声,拉着沉烛殷的手腕往自己身边一带,白泽手里一空,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袖子擦一把脸,眼神却没有从沉烛殷身上离开过。
三人静默不语,许久,白泽轻声道:“主子身上是有伤所以才暂避人界么?主子放心,白泽这就回天界找陆吾和谣仙君寻找治伤的法子,劳烦主子耐心等候白泽几日。”说完就火急火燎地走了。
沉烛殷简直感动的潸然欲泣,遂沉默不语。
谢青樾觉得这人可算是走了,一回头,就见沉烛殷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谢青樾顿了片刻,问道:“怎么?是不是阿皖想通了,打算应了我的以身相许了?”
沉烛殷眸子黑漆漆的凝视着他,神情是一贯的淡然:“恕我愚钝,不知谢公子到底是何底细,虽然那白泽说话颠三倒四,对你倒是敬畏得很,天官下界,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谢青樾一本正经地说道:“天官下界,自然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救人危急,报仇雪恨,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的为生灵请命,为何最后都灰溜溜的逃了呢?”
沉烛殷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谢青樾自顾自慢吞吞地说道:“大多数凡人,只会安生度日,其中出过几个天资灵性极高的,可那些都是凤毛麟角,等他们真的想做些什么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和那些仙人比起来,简直是不自量力,他们从未接触到真正的大道,但实际上,修士、仙士、妖魔、阴魂,都是并存于世的,混乱程度远不止眼前所看到的那般和谐,而那些自以为有些本事的凡人,终会沦为邪魔立威的必经之路,杀人夺宝,灭门灭族之事在人界就是家常便饭,并且大多数地方,仙门百家不愿理会,他们顾忌着那群邪魔,所以散落人界的邪魔一直处于上风,动不动就会杀人立威,百姓苦不堪言,魑魅魍魉却越来越肆无忌惮。”
谢青樾推开身旁的窗户,沉烛殷偏头往对面看去,烈日当空,照在一个倚着栏杆的俊秀男子身上,他的目光紧随着纵马过长街的少年身上,纵马的少年瞧见倚在栏杆旁的男子,翻身下马,信步上前,抱拳一礼:“远远瞧见,还以为是我看错了,不成想真是七殿下。”
被唤七殿下的男自自顾自地享受着烈日照在身上暖洋洋,半晌,声音慵懒地开口:“前几日就听闻乔大人被派来广陵做了个兵马指挥使,乔大人刚来,不知广陵繁华,是该好好看看。”
乔暮年闻言转出一笑,说道:“还要多谢陛下抬爱,这才混了个闲职,往后在广陵还要仰仗七殿下。”言罢转身上马离开。
这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男子,恭敬站在七殿下身边,低声道:“陛下用他来牵制北疆,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反倒是派来广陵,用意昭然若揭,不如……”
“不必。”他的话被沈洵打断,他优哉游哉地说道:“一个不被重视的庶子,北疆都不放在眼里,难道陛下会放在眼里么?不过是顾及着彼此的颜面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
那满身书卷气的的少年不可自抑地咳了几声,温声道:“陆松年在京都多年,满城的天潢贵胄,他能脱身想必是身后有人撑腰,我是怕……”
沈洵侧目瞧了眼偷看的沉烛殷,脸色微沉:“皇后手眼通天,可她管不到广陵来,遍地仙门修士,你觉得她能做什么?不过是派来一条狗罢了,未免可笑。”言罢,他转身便走,那少年咳得愈发凶猛,好像随时都要咽气似的。
沉烛殷正要叹一场好戏没看到最后,被不远处的哭声引起了注意,只听模糊间,一女子喑哑着声音说道:“昔日分风光无限,可惜世事并不能皆如人愿。”
一位少年嘶哑着说道:“我说过,姐姐若非要承受这罪孽,所有劫难有我一半,滔天大罪种种恶果我亦不会独善其身。”
那女子呜咽起来,含糊不清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为而死。”那少年却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一样羞愧地抬不起头,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颈一般喘不过气,蓦然间红了眼眶,那少年痴痴地望着女子,静默无声中,唇角扬起一抹苦涩地笑:“走了这么多年,这条路太孤独了,以后就不走了,姐姐,我想随你去,孤魂野鬼也甘愿。”
微风里,女子仿佛听见了那句话,又仿佛没有听见,就好像一块凝固的雕塑凝视着少年,直到良久。
少年口中缓缓念叨着什么,像是一种诅咒,如同恶鬼在深渊的梦呓,他忘不掉这些年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惶恐无依,他摒弃生死,在一次次独行中赎罪,他行过万里路,却突然累了,偏头迎着零零散散照进来的光束,释然地笑了。
似乎那些深藏于心底的秘密终于可以一吐为快,又似乎没了说出口的必要。
谢青樾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道:“往事如烟,旧梦难寻,做错的已经做错了,应该已经从中得到教训,又何必再去想?古往今来,听过多少这句话,无非是求而不得的说辞罢了。”他的声音带着微许沧桑之意,似乎经过很长很长的岁月,听上去有些悲凉。
谢青樾抬眼看着沉烛殷,神色平和而温柔,脸上浮现出些许回忆之色,就好像他们真的认识了很久似的。
“阿皖你看,这世上有人快活,有人无奈,有人踩着别人的尸骨俯瞰登顶,那些不想深陷其中的也终将无可奈何卷入风波,让他们不得已拿起兵刃来捍卫迟来的公道,他们不求留名青史,只想讨一个公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却因妖魔作祟这一变故受了莫须有的因果,我既为仙官,便不能不管,阿皖,你说是么?”
这世上,人人都想求一个公道,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如愿?
这世上,有人好色,有人好权,有人好酒,有人胸无大志,有人权势滔天,而有些人,比如沉烛殷,只想混吃等死,曾发誓再不为三界奔波卖命,但似乎这一生,都在强求。
沉烛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皮微微垂下,好像要看进谢青樾心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