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识

三人一同走在大街上，正值晌午，街上熙熙攘攘。沉烛殷任谢青樾和棂姝在身后嘀嘀咕咕，依旧装聋作哑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突然，她顿住脚步，缓缓转头，看向擦身而过的瘦弱少年，谢青樾察觉到她这一举动，忙上前询问：“阿皖，怎么了？”沉烛殷置之不理，只盯着渐渐走远衣衫褴褛的少年。

谢青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下也是一惊，那少年的名字在他心里呼之欲出，却好像又变得模糊起来。不过他对沉烛殷的兴趣显然比方才那少年大，见她抬脚立刻就要跟上，几乎是瞬间，明明方才还在眼前的人，好像凭空就消失了，连点气息都没留下，似乎是真的刻意不想让他寻到似的，谢青樾脚步顿住，脸上没了那股子浪荡，变得十分正经，正经的有些肃然，他微眯着眸子，目光从那少年离开的方向扫过。

谢青樾不甘心地凝神在街上扫视而过，发现沉烛殷真的，没给自己留下一丝气息。他心里忽然生出些委屈来，原来她只要想消失就不会让任何人找到，只要她想走，就没人能留得住，数万年来，向来如此。

阳春三月，细雨蒙蒙，淅沥的雨丝宛若琵琶细语，打湿了绿树红墙。

这夜的风有些凉意，断生崖也显得十分寂静，沉烛殷手执油纸伞慢悠悠地跨上蜿蜒的台阶， 表情有些凝重，那似血的红衣伴着如墨的乌发在夜风中翻飞。她站在落败的紫藤花树下，放眼望去，凄凉得很。

多年前，她曾想过在断生崖布下结界隐居一生，后来才觉得那不过是痴心妄想，为神，她是漫天仙神里功高震主的主神，用一身仙骨换了自由身，也不过是说出来好听罢了，其实说落荒而逃才更贴切些，为魔，她是镇压魑魅魍魉的君主，却还是想用自身灵相换永生自在，她从来不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只想着在其位某其职总不会出错，可偏偏天不遂人愿，用仙骨和灵相都没能换来一时的恣意，如今只剩这副血肉之躯，还是不能像凡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只能在无尽的永生里苟活。

她沉烛殷，向来是个胸无大志的庸人。

后山的红梅开得极好，沉烛殷站在树下，看得出神，忽然被一簇梅花吸引了视线，那梅花枝渐渐垂下头，颇有几分落败的意思，她缓缓抬手，将一道灵气注入那簇梅花，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悄然靠近的身影。

“沉皖仙君。”一声低语传来，像是惊动了沉烛殷似的，她缓缓转身，与那人对望着，像是在各自眼中看到了一丝茫然，毕竟都不是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了，二人谁也不曾开口打破沉默。

沉烛殷看着眼前这位潦倒落魄的男子，恍惚想起这少年曾经桀骜不驯的模样，云锦衣，明霞冠，垂朱穗，似乎将谁都不放在眼里，和眼前这人可不就判若两人么。

“临淮。”被唤名字的男子躬身一礼，他静静看着沉烛殷，唇边一抹笑意，叹道：“仙君怎么也成了这副模样？”

沉烛殷慢悠悠地说道：“诸仙连你都容不下，又怎会容得下我。”

二人坐在白玉桌边，临淮眺目往下看，万家灯火通明，越发觉得凄凉，便有感而发道：“凡人太苦了，强者为尊弱者臣服，为了登顶那最高处，也不怎么顾及旁人的性命，无辜者命如草芥，凄凄惶惶悲苦一生，却无能为力，又是一遍的重头再来。”临淮顿了顿，转头看向沉烛殷，问道：“沉皖仙君可还记得第一批从人界飞升的仙官么？”

沉烛殷目光望向远处，说道：“那时有天缘之人并不多，万年间大概有约莫三十位仙官飞升，你便是其中一个。”临淮闻言自嘲似的笑了，沉烛殷偏头看着他，他和自己记忆中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不一样了。

当年的临淮又何尝不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呢，永乐国的太子殿下，十六岁便飞升天界，心高气傲，立誓要做出一番成就，出身尊贵又心怀苍生，自然会引来不满，那时的神君不问世事，将一切事宜丢给沉烛殷，而她也闭关神界，由座下四神兽镇守天界，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早就暗藏波涛，神兽陆吾早就禀明于沉烛殷，近万年来飞升的仙官大都心性有异，劣根性难除，是不该飞升的，而其中也不知出了什么纰漏，几乎无从查起。

沉烛殷抬眼往云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深知陆吾是在为临淮抱不平，可毕竟是神主定的规矩，她也不能擅自更改，便亲自去见了临淮。落天殿内，临淮一身正气，潇洒随性，闻言也只说神君多心，诸仙就算对他不满，也只是因他占了旁人的香火供奉，只要他分一些香火出去，诸仙与他定能握手言和。

临淮在千宠万爱下长大，怎么知晓人心险恶，他若我行我素不与诸仙相交倒也罢了，可他言出法随，将自己的供奉雨露均沾的分给各位仙官，这可不就引起公愤了么？

沉烛殷得见此事不能收场，便上了云殿，那神君像是早料到她会来似的，早早就斟好了酒等着了，见她来，笑吟吟地迎上去，说道：“沉皖仙君，往常都是我去问生殿寻你，这可是你为数不多来寻我的时候。”

沉烛殷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神君，那人却毫不在乎似的说道：“只要他们不把天捅个窟窿，就随他们去。”那神君脸上挂着意味不明地笑，盯着沉烛殷看了许久，眼前的女子有几分出尘，几分英气，几分昂然于天地间的贵气，和那沁入骨子里的淡然，不管哪次见都这么让人移不开眼。

神君握着酒杯抿了几口，视线从未离开过沉烛殷，二人就这么静默无声地对坐着，沉烛殷被他盯得不自在起来，视线偏移，微一皱眉，那神君一手撑在桌上托着腮，愈发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看了起来，半晌，他才移开目光，缓缓开口：“阿皖可曾听过这么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天命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