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刚站在坟坑边,从坑底猛地蹦出一个鬼尸,谢青樾下意识站在沉烛殷面前,看着那鬼尸往山下的方向跑了,几个眨眼就没了踪影,谢青樾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说道:“这……会被捅成筛子吧?”
沉烛殷摊开手掌,一把闪着金光的长剑凭空出现,紧接着脱手而出,从那鬼尸的后心穿了过去,顿时响起一声嘶吼,那鬼尸直挺挺地倒下了。
谢青樾诧异地看着沉烛殷,说道:“难不成阿皖是照妖镜么?它怎么一看见你就撒欢儿跑了?”
沉烛殷瞥他一眼,说道:“它方才看见的恐怕不是我吧。”
谢青樾忽略过她的意有所指,却没来得及反驳,因为他忽然听见从坑底传出一阵婴儿笑声,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唱着童谣,在半夜寂静的密林之中,着实让人汗毛倒竖。他转头看向沉烛殷,淡淡的月光倾斜而下洒在她脸上,那张清冷的脸忽然变得诡异起来,周身散发出一种久居高位的威压之气。
沉烛殷往前踏出一步,洞口黑漆漆的,看不见里面有多深,谢青樾也凑过来看,围着那坟坑转了好几圈,轻声说道:“这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回头一看,沉烛殷已经不见了,他急忙探头往洞底看去,沉烛殷已经跳下去了,然后紧跟着也跳了下去,不跳没发现,一跳忽然发现这坟坑居然有几十丈高,他稳稳落地,一转头,便见沉烛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低声道:“谢公子听见了么?那鬼胎唱童谣的声音就在你身后。”
谢青樾仔细听了一会,犹疑地道:“我怎么觉得越来越近了?”沉烛殷眼睛瞬间亮了,在谢青樾没反应过来之前转身走向黑暗中,他怪叫一声,追着沉烛殷就跑:“阿皖……等等我。”
二人沿着唯一的一条路走了一会,除了零零碎碎的几具鬼尸没有什么特别的,大概走了半柱香的时辰,眼前出现一条狭长逼仄的小路,须得半蹲着身子才能过去,沉烛殷想着,难不成这条路是专门给那种鬼胎走的么?谢青樾看出沉烛殷的不情愿,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阿皖,你变作真身吧,我将你揣在怀里带过去。”沉烛殷懒得理会他,她原先是天地万物衍生而出没有所谓的真身,死过一回真身就成了凤凰,她要是在这里化出真身,只怕这洞立刻就要塌了,于是闪身,化作一缕暗红色的轻烟穿过了小路。
穿过了小路,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洞穴,洞穴中间有一条河流缓缓流动着,不知来往何方,奇怪的是,那河里的水是居然是黑色的。
周围不知何缘故,竟突然冷了下来,阴森森的,这回谢青樾也不说话了,脸上也没了那股子好奇。沉烛殷抬头往上瞧了一眼,站在那河流边看了一会,发觉头顶的坟坑被盖上了,还布了结界,这河里似乎还有几只凶兽,旁边还有一个随时会抽风的男人,早知道就不往人家坟里钻了。
沉烛殷转身刚要走,忽然听见有“咚咚”的声音,那逼仄的小路上被两排嵌着无数利刃的厚重钢板给挡住了,四周重新陷入一片黑暗,这下可真是被困住了。
她皱起眉,盯着足足有五尺厚的钢板看了一眼,转头对谢青樾道:“谢公子得罪什么人了?”这么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叫谢青樾睁大了眼睛,表情无比受伤似的:“为什么是我得罪什么人了?自从我离开天界入人界那一天开始,连个鬼都没杀过,怎么可能得罪什么人?倒是阿皖,从客栈开始,你杀过的鬼就有五十九个,所以肯定是你。”
沉烛殷将掌心火焰抛出挂在墙上,洞穴瞬间亮堂起来,谢青樾见她一个眼神也没给,快步站在她面前,强调道:“阿皖,你看看我这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怎么可能是坏人呢?虽然坏人脸上没写坏字,但哪个坏人长得有我这般颜若冠玉品帽非凡的?”
沉烛殷闻言才转头看向他,发现这人身形高挑,脸白如玉,一双剑眉入鬓,眼睛弯弯的,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那双眸子亮晶晶的,好像盛着星河似的,嘴角总带着一丝懒散的笑意,却不显娇气,是个极好看之人。
谢青樾见沉烛殷盯着自己的脸出神,脸“腾”地一下红了,抬脚往前跨出一步,二人距离极近,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鼻息,沉烛殷一回神,便看见谢青樾歪着头,那张脸缓缓逼近,她一掌拍在谢青樾胸口,他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往后飞掠出去。
沉烛殷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嘴角,道:“谢公子是好人,可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这人心狠手毒着呢。”谢青樾整整衣袖,仍笑眯眯地道:“其实我也并非是个十足的好人。”
沉烛殷“哦”了一声,便转身沿着那河流边走了一会,想着她来这么久了,这凶兽怎么还没有动静?谢青樾自己笑了笑,跟在她身后三步左右,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似的,说道:“这里的凶兽应该是广陵台某个人养的吧,既然是养的,就会服从于某样东西,没有召唤,想必也不会出来。”
谢青樾往河流两端看了一眼,看不出这河水从何处来又通往哪里,此刻知觉的呼吸声都与能荡出去很远似的,他喃喃道:“要是魔君大人在就好了。”沉烛殷斜眼瞧了他一眼,抬手一推,将谢青樾推进了河里,站在岸边漫不经心地道:“谢公子,下去一趟不容易,你可要好好看清楚了。”
谢青樾猛然被推下水倒还没什么反应,听了她这句话差点呛到,便往河底看去,密密麻麻的全是骨头,有大有小,堆成个小山似的,他随手抓起一把就跳上了岸,将那堆白骨扔在地上,整整衣衫,指着河流说道:“凶兽没看见,白骨倒是一大堆,吃鬼尸的凶兽,是什么东西?”
沉烛殷拿起一块大腿骨仔细打量了一会,的确是鬼尸的骨头不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不挑食呢?沉烛殷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谢青樾,道:“谢公子好歹是个仙君,就没什么办法将河底的东西引上来么?”
谢青樾后退一步,警惕地面对着沉烛殷,然后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道:“我修为不济,约莫是会摆点阵法,我去试试。”他说着不再去看沉烛殷那张充满怀疑的脸,转身四处张望起来。
谢青樾挽着袖子在地穴四个角蹲在地上画了一会,拿着几根白骨放在符箓中间,全部放完之后快步站在沉烛殷身边,问道:“阿皖会问生术么?”沉烛殷点头, 随后抬手结印,此刻的她周身泛着微弱的金光,谢青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不明白,一个强大到令所有人都恐惧的存在,为什么非要去赴死,九千年啊,凡人几辈子都蹉跎过去了,若是他记性还如从前一般将她忘了,只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人了,所以他总是盯着她看,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生怕一个眨眼,这人就消失了,一切都是他做了个梦。
其二,他不明白沉烛殷为何已经不认识他了,这九千年到底发生过什么,沉烛殷修为虽没有受损,可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就好像明明沉烛殷就站在他面前,谢青樾还是觉得她会突然离开,自己再也找不到的那种,或许,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只是当年的谢青樾无心去看,当年的沉烛殷也不在乎。
随着沉烛殷结印,地穴的阵法像是忽然活了过来,一道结界渐渐升起,将河流围住,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清澈下来,河中的白骨也慢慢恢复了生前的模样,一时间,河底站满了男女老少,沉烛殷一手保持着施术的手势,缓缓往后退去,河底的人随着她退一步也进一步,直到全部上岸,沉烛殷已经悬挂在墙壁上。
谢青樾忽然惭愧地低下头,越发后悔当年听信一面之词的决断,只消一瞬,他脸上重新露出那副浪荡的笑容,微一挑眉,抱拳道:“我二人无意闯入,还请诸位高抬贵手。”沉烛殷懒懒靠在墙壁上,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就在他回头去看沉烛殷的时候,那群“人”已经围了上去,猛地向他扑过去,谢青樾嚎叫一声,身子轻飘飘地落在沉烛殷身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人吓人,吓死人,这话不假。”
沉烛殷微微偏头,眼神瞥向谢青樾,他嘴里不再说那些抽风的话,正了正身形,笑嘻嘻道:“阵法薄弱,我再去加固一下。”一把长剑横在他面前,谢青樾一惊,诧异地转身看着沉烛殷,只听她说道:“比起阵法,我还是觉得全都杀了的好,反正这些人魂魄都被撕了,已经入不了轮回了,顺便让广陵陆氏不痛快一回。”
谢青樾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想明白了。”
沉烛殷还以为他想明白了广陵陆氏猎鬼的原因,便顺口问道:“想明白了什么?”谢青樾极快地伸手摸上沉烛殷的脸,拇指摩挲了一阵,没发现不对劲,又伸手去抓她的手腕,被沉烛殷抬手挡了回去,谢青樾道:“阿皖,是不是灵相有损?”沉烛殷神色平静地转身就走,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他带偏了才会正经八百的问他。
谢青樾紧紧跟上,道:“凡人有七情六欲,皆是软肋,仙神却不一样,他们虽然有无尽的永生,不能像凡人一样一次次的再轮回一次,可仙神却有三相,灵相、心相、法相,我没见过阿皖的天道法相,但我总觉得很奇怪,阿皖心相我虽看不到,但能感觉到是俱全之相,可是灵相我怎么都感觉不出来,难道阿皖真的灵相有损么?灵相与仙神而言可是根本,若是灵相受损须得尽早找回来才是,若真的等到灵相消散,阿皖会死的。”
沉烛殷充耳不闻,这时,谢青樾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了,他沉思半晌,觉得在哪里感觉到过沉烛殷的灵相,是哪里呢?对了,在棂姝身上,沉烛殷,用自己的灵相救了那个本就该死的凤族小丫头么?当年若非沉烛殷一意孤行保全凤族血脉,那棂姝早该死于襁褓之中,后来沉烛殷入杀阵赴死,棂姝为报恩落得个身陨形灭的下场,可沉烛殷,竟然用灵相救了她么?谢青樾在看见棂姝的那一刻早就该想到的,可他偏偏忘了。
沉烛殷的脚步猛然顿住,谢青樾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似的站在那里,目光空洞洞的,他怅然地叹了口气,心中酸涩,眼前蒙上一层薄雾,飞快一眨眼,两行清泪落下,盲人骑瞎马,走了几步,没有绊倒,以为上了阳关道,沾沾自喜,他谢青樾,向来都是个眼盲心瞎之人。
而沉烛殷在世间飘荡了许多年,她摒弃生死,在一次次中独行中赎罪,行过万里路,不知何处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