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

沉烛殷刚一转身，腰后落下一只手，那人脚步极轻，连沉烛殷都没有察觉到，她猛地转身，正是几次三番偶遇过的那位清秀少年，此刻近了看，年纪不过二十岁，眉眼间有些温润的书卷气，被沉烛殷识破，他也不觉得尴尬，歪着头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那目光总叫人觉得特别不舒服。

沉烛殷往后退了一步，想到这小仙官修为颇高，一时想不通他是刻意跟着自己还是真的巧遇，便说道：“这位……”

“谢，谢屿，字青樾。”少年说道，随后一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这沉烛殷，脸上带着些许疑惑之色。

沉烛殷被看了半晌，也不知道谢青樾是在看什么，心里虽不舒服，神情倒还泰然自若，便移开目光，点点头道：“谢仙君的庇佑之地是广陵么？”她问了这么一句就走进屋内，棂姝已经手脚麻利地在椅子上铺上了软垫，桌上放着一壶烫好的热酒，谢青樾也不客气，与沉烛殷相对而坐，说道：“我并非是庇佑一方的主神，只是闲来无事，游山玩水顺便积德行善。”

沉烛殷面无表情道：“谢仙君好兴致。”

“姑娘唤我谢青樾就好。”说完，他又饶有兴趣地歪着头打量着沉烛殷，似乎觉得看不够似的，伸手磨蹭着下巴边看边琢磨上了。

沉烛殷有些无言以对，杀恶灵容易，杀一个仙君却有些麻烦，不过她向来是不怕麻烦。谢青樾察觉到沉烛殷那副想杀人灭口的眼神，干咳一声，将目光投向别处，十分悠然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轻声细语地问道：“姑娘的名讳是哪个字？”

沉烛殷微微抬眼，说道：“沉皖，沉烛殷。”

谢青樾点点头，忽然又抬眼契而不舍地盯着沉烛殷的脸看了半天，那眼神好像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似的，叫人浑身不自在，还是棂姝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着他做了一个挖眼珠子的动作，谢青樾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神游天外，轻声道：“我从前认识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人人敬畏却又人人忌惮，于是她选择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我向来是个记性不好的人，渐渐的，也忘了那个于我而言格外重要的人，直到后来……旧事重演，未免索然无味，可那人在我记起她的那一刻，坦然赴死，什么念想都没留下，阿皖你说，她是不是还在恨我。”

沉烛殷听着谢青樾的故事，心里五味杂陈，觉得特别熟悉，好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可似乎什么都不想起来了，难不成，她年岁渐长，记性也变差了？

谢青樾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眼眶泛起一圈涟漪，他呆呆地望着屋顶出神了很久，一切原本可以有更好的结果，最开始的沉皖仙君受尽诸仙敬仰，只要提起，便有人附和“有朝一日，我当如她”，她原本可以一直是那个无欲无求的仙君，千人跪万人拜，纵然她修为到了无人之境谢青樾也从来都将她当作此生唯一知己，那是他此生以来，鲜少自在快乐的日子。

云遮雾绕，清酒一壶，二人相对而坐，无需开口，便可以明白心中所想，谢青樾觉得自己空占了个神君的名头，实际上什么也不想管，去年的事大概今年就记不得了，高处不胜寒，这许多年来，身边连个能和他说说话人都没有，没了沉烛殷，他无措极了，又变得沉默寡言了，便显得有些淡漠。

沉烛殷看着谢青樾发红的眼眶，想安慰的话却不大说得出来，想着自己和这人也不熟，他能敞开心扉同自己说这些已是为难，可偏偏她是个不怎么会安慰人的，沉思半晌，说道：“节哀。”谢青樾眼角静淌出两行眼泪，沉烛殷觉得还不如不安慰。

棂姝津津有味地看着，听到“节哀”那两个字实在没忍住笑出声，小声嘀咕道：“装模作样的小仙官，可巧我家主子就吃这一套呢。”这话叫谢青樾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多年来他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难怪万年间都不曾与沉烛殷有肌肤之亲，想到这心里暗暗得意，打算死皮赖脸跟着沉烛殷，她若不让，自己哭一场不就万事大吉了么？何苦费那许多功夫。

棂姝转头看着烈日当空，起身站在窗边停顿了一会，随后又低头不知在手掌上看着什么，谢青樾手指蹭蹭鼻尖，颇有兴致地望着棂姝的背影思量片刻，转头对沉烛殷说道：“阿皖听说了么？广陵陆氏、临安洛氏、浔阳江氏、松江萧氏四大仙门世家联手捉住了一个杀孽极重的恶鬼头头，过几日就要在广陵台众目睽睽之下挫骨扬灰。”

棂姝收起脸上那副嬉皮笑脸地神情，转身皱着眉看向沉烛殷，沉烛殷只是淡淡扫她一眼，道：“嗯，所以呢？”

谢青樾歪头看着沉烛殷，轻笑一声，说道：“那恶鬼头头可不简单，凭一己之力几乎让崇安宋氏满门惨死，如今只剩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被押到广陵之时，狂性大发杀了广陵数百名弟子。”

棂姝往前迈出一步，正要张嘴说什么，沉烛殷一个眼神扫过去，棂姝立刻顿住脚步，低下头小声道：“棂姝知错。”谢青樾看得分明，这个邪里邪气的小丫头天不怕地不怕似的，此刻脸色竟然白了些许，神色分明是恐惧，沉烛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棂姝默默退出了门外。

沉烛殷这才满意地转过头，对上谢青樾意味深长的目光，说道：“广陵台猎鬼无数，如今被恶鬼头头杀了百名弟子，这可不就是现世报么？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和仙门那些人不沾亲不带故的，难不成还要指望我一个普通人为他们去做些什么才算大义么？可惜我只是个小人物，唯自保才是正理。”

谢青樾眼底的笑意更浓，他痴痴地望着沉烛殷，点头应和道：“我这个人向来贪生怕死，不如我跟着阿皖一起吧，还有个照应。”

沉烛殷皱着眉瞥他一眼，一个修为高到她都没有察觉到他出现的人，说自己贪生怕死？这话似乎也就谢青樾自己深信不疑了，不过该想个什么由头将这个跟屁虫给甩了呢？是得好好思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