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晚上，为了应程凤台的约，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似平日里般随意了.简单画好妆容后从衣柜里挑出一件还算正经的白绸衬衫，胸前垂下一条棕色丝带蝴蝶结，下身搭配同棕的羊毛小短裙和小皮靴，接着又扎了一个新中式丸子头，最后戴上心形耳钉，捞出一只卡其色格纹贝蕾帽，我站定在落地镜前转了个圈，嗯，不错，出发.
我乘黄包车到达汇宾楼，说实话这地方我不怎么来，也并不太喜欢，看起来就是世族大家来喝茶的地方.付了钱后我推开大门走进去，不愧是程家二少爷办的宴会，果然比平常酒楼要清雅贵气.我毕竟是一个人来，又没有熟人，便在一楼靠后的位置坐下.二楼很明显是主家的地盘，前几排大多是程家的伙伴，想来今晚也不会有什么意思.出于场合特殊我想吊着精神头，就叫了一壶茶水慢慢喝着，静静看着台上的戏即将开场.
这大人物总是压轴出场的，程凤台当然也不例外，在第二折戏唱了一会儿他才带着他的小妹夫进门.余光中他妹夫的目光好像有一瞬间落在我的方向，接着跟程凤台说了几句，程凤台便向这边走来.（我：真的拴Q）
直到程凤台一袭西装来到我身旁，我也不好再装透明人，转头站起身挂上职业假笑朝他问好.
“程二爷，您来了.今天打扮英俊倜傥啊.”
程凤台闻言垂眼笑了下，“宁小姐今天也是颇为可爱，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宴会，毕竟你之前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二爷有请我当然要来，也算让自己长长见识嘛.果然，二爷的宴会就是气派.”
说着，程凤台的手下凑了上来，和他低语了几句.
程凤台旋即看向我，“家中长辈叫我到二楼坐，宁小姐可愿与程某同行上楼喝杯茶？”
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这程家地盘…我去不合适吧.我在楼下挺好的，二爷您先忙着，别耽误了您的正事.”
程凤台好像早就预料到一般，轻轻扬起一抹笑，“我说过宁小姐不必客气，我说合适就合适.”
看着程凤台伸出右手做出请的手势，我不得不颔首示意后跟他一块离开.
我随着程凤台走进一间专属看台，小心地坐下，只觉得浑身透着不自在.不过好在程凤台说自己先去和长辈打个招呼，我趁机在空无一人的隔间里松了口气.
我看了好一阵戏后，程凤台终于推门回来.他如常地主动开口与我说话，我也只能艰难地接住话题外加打着哈哈，目光却不时凝视在戏台上杨贵妃的身上.这场长生殿的戏词被改动了不少，原先被逼死的妖妃形象倒成了毅然献身的巾帼，我不禁有些好奇是哪个班演的.看着台下往台上不断扔着头彩，又看看心不在焉盯着看台的我，程凤台心生一计走到我旁边，试探地问道：“要不要也试试？”“…啊？”我忽地转头对上程凤台含笑的眉眼，一脸迷茫地看着他.说罢，他从右指上取下一枚食指上的黑曜石戒指，递到我面前.
“像他们一样扔到台上就行，试试.”
“啊…不不这个太贵重了…我”
“没事儿，扔吧，瞄准了用力.”
虽然不知道有钱人家少爷都是怎么想的，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拒绝，于是接过戒指，瞄着看台又看看程凤台，咬咬牙用力一扔.
下一秒黑曜石就砸在台上杨贵妃的额头上，我直接原地石化住.靠，今天不宜出门.
这一下就连一旁的程凤台脸上都现出讶异的神色，虽然片刻后恢复如常，但还是没忍住来了一句“…宁小姐准头真好.”我脸上就差红的可以煎鸡蛋了.
最后他还是面带微笑拍下我的肩，“没事儿，一会儿大不了去后台道个歉.”
我虽应了下来，心里却始终不踏实，在沙发上坐如针毡，实在受不了了就撂下茶杯，给对面的程凤台留下一句“我去个洗手间.”便匆匆跑了出去.我走到汇宾楼外，顺着潮湿的街道一路寻找着药房的牌匾，十多分钟后终于在一个胡同口找到一家还营业的药店.创伤跌打药我凭着经验拿了几样，之后又顶着冽冽晚风匆匆回到汇宾楼.
可待我再回到大厅时，戏台下有几人赫然正压着几个青年往外走，汇宾楼的经理也站在一个被打伤的男人身侧不停地赔着不是，我向前走几步看清了脸才发现，这不是程凤台吗！他脱去了西装外衣，穿着棕色马甲和白衬衫，嘴角还挂着血迹.我跟旁人一打听才知道，我走了之后没一会儿台下就有人热窝一样闹事，往台上泼开水砸东西，好像就因为人家改了原来的戏本子，再后来程二爷估计是看不下去，就从楼上下来抓住为首的领子，然后被对方一拳打在嘴角，好在手下和经理迅速控制住场面，虽然程凤台还是把闹事的几个混混揍了.
事情闹成这样，台下的观众已然走光了，只剩下程凤台和我，台上的杨贵妃依然继续舞动着水袖，吊着唱腔如无事发生般地将戏唱完.我们两个也成了唯二的看客，我眼见避无可避，干脆一屁股坐在程凤台旁边，从袋子里掏出一小盒刚买回来的金创药递给他，程凤台有些惊讶，但也没太多意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便接了过来.
晚宴散尽了之后，我跟程凤台不约而同地走到后台，他见我挑了挑眉也一块走了进去.
“班主，有客人来了.”
丫头口中的班主还没有卸妆，正俯着身子冲着刚才的戏服上吐酒，我看出来这人便是刚才的杨贵妃.见了我们两个不速之客，他差点儿被嘴里的酒呛到，暂时放弃了给被泼上茶渍的戏服去污的想法.
“商老板，贸然来访，失敬.”程凤台道.
“二爷，刚才还要多谢您搭救….害的您受伤了，真的对不住.”
“商老板客气，那几个混混来闹事，哪里怪得到您头上.我让下面把人带到警局了，后续的事程某定会查清楚.”
听着程凤台这意思，是说闹事的人不是因为改戏词，而是受人指使.
“那就麻烦程二爷了.”
门外一句高呼打断了和谐的气氛.“班主班主，戒指砸到的是哪里？”
一个衣着朴素的丫头手拿药膏，带着焦急的神色快步走进房间，手指向班主的额头伸去.“哎呀都青了！”
“大惊小怪，哪青了？”后者面色如常地拂开她的手，复又看向程凤台.
这时程凤台的眼神瞥向我，自然地将班主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我抓住机会红着脸道歉，“姐…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砸你的….我..”
一时间房间里的人都神态各异，程凤台片刻后轻敲下我的头，“小姑娘这就不懂了吧，见到好看的就叫姐姐，叫哥哥.”
“小姐没叫错，妆还没卸就叫姐姐.我还得谢谢您的打赏呢，您抬举了.”他依然含笑.
“商老板，一会儿卸完妆我送您回去吧，安全些.”程凤台说.
“谢谢二爷，不麻烦了，今儿个不巧，要腾地方挺多东西没收拾呢.”
“腾地方？商老板不唱了吗？”
“唱，但换个地儿唱.”
站在一旁的经理闻言脸色变了，“啊？商老板要走，是我招待不周吗？”
“你已经非常周到了，不是您的问题，是我自己想走了.”
“….那要不这样，我给您支出一个月的酬劳，您看能不能把这个月唱完，我这…实在找不着人.”
“这个月唱完是应该的，钱我也不多要你的.但有一点，今天的杨贵妃砸了，最后一场我还得唱杨贵妃.”
“没问题，兹要是您愿意上场，您爱唱什么唱什么！”
程凤台告辞，“商老板，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一步.”
“小来！捡一件我的外衣，最好的那件，给二爷穿上.”
“商老板不用麻烦…”
“二爷您甭客气了，外头冷.”
程凤台便也没再推脱，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长宁姑娘，请留步.”我将装着药的口袋递给小来后转身，却被蓦地清冷声音叫住.
我面向商细蕊，勾了勾嘴角，“商老板.”
商细蕊只穿了个纯白的打底衣，面上还扮着五颜六色的妆容，搞得我一开始压根没认出来是他，结果闹了个笑话.
墨色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接着他的脚步缓缓迈向我，我下意识地撇开目光眨眨眼，但他好像根本没想放过我，直直将我逼退到背靠墙，然后慵懒的神情配上冷漠的声音靠近我.
“长宁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商老板说见过大致就是了，如果您指的是前几天在红胡同那次….”我知道装傻也没用，干脆交代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我那天观察了姑娘的手，如果没猜错的话，是拿手术刀的吧.”
我点点头.
“你还在上学？”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为什么会到那种地方去？”
“…我说是去凑热闹，你信么？”
我用无辜的眼神看着近在咫尺的商细蕊，几秒钟后换来一声冷哼.
商细蕊离开我坐回镜子前，若无其事地从我带来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药膏，我也随之松了口气.
就在我以为他还会说些什么的时候，人家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长宁姑娘，慢走不送.”但紧接着我就听到身后齿间溢出的嘶声，于是我干脆好人做到底，两步走到商细蕊旁边，
“我来吧.”
无视他无言的一瞥，我轻蹲下身，就这他手中的药膏刮出一点，然后将指尖向他的右眉骨送去.
我十分认真地上着药，商细蕊也这么冷漠无言地看着我.
商细蕊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柠檬小麦草味道，低调又不大众，扮上角色后一点看不出那日的白净，却遮掩了一部分疏离之感.其实在近处看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冷淡，精巧的五官透着浅浅的可爱和美感.
不知过了多久，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盖好药盒放在桌上.
“今天…对不起，商老板，小女告辞.”椅子上的人没吱声，接着我转身离去.
只有我自己知道，在给商细蕊上药的时候，我的心脏跳的有多厉害，哪怕他周身都泛着寒气，我还是几乎沉溺在那一片墨色中，久违地乱了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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