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灵魂既强大又脆弱。
即使短短七天内流失大量魂气去滋养一个鬼，让其如活人一般在人间生活，付出的代价也仅仅是逐渐丧失五感。
仅仅，生不如死地活着，连鬼都不如。
现在到了第四天。
隋元杉继丧失嗅觉、味觉、听觉后，开始拿不住东西了。
卧室里，我将他扶起靠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偶有汤水从嘴角流下，再用纸巾擦掉。等一碗粥见底，已是半小时之后。
四下除了碗勺叮当的清脆碰撞声，别无它响。
我：你有想过你的以后吗。
隋元杉瞳孔微颤，不算顺利地扯出一抹笑：三年前就没有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拥有的一切从手中溜走，到头来身前身后都别无长物，唯有一死，又何况死对我来说并不痛苦。
我握住他没什么反应的手：
按你这么说，我岂不是从出生那一刻就没有以后，毕竟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可我还是努力活到了20岁。
隋元杉，你原本能有好多个精彩生动的20岁……
怎么就盯上我了呢。
隋元杉默默凝视着我，目光浅淡柔和，恍惚间好似听见了他的一声叹息：
你就当我……是在赎罪吧。
我违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没保护好你。让你重获自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
这三年的记忆并不完整，但20岁之前作为人的记忆，抛却那些痛苦后对我来说如数家珍。
有时小孩子天然的恶会来得毫无缘由，猝不及防，所以幼时的我习惯性随时竖起尖刺，对外保持警惕。
即使身上没二两肉，也敢和小刺头们打架拼命，只为能多吃一个馒头或一口菜。
某次我换地方偷偷躲起来啃馒头，又被那几个福利院里喜欢抢东西的小孩围堵，我下意识把还没吃完的半个全塞进嘴里，鼓鼓囊囊只露出鸡蛋大小的白色面皮。
秉持着就算被抢走也要让他们吃我口水的念头，丝毫不管四面八方落下的拳脚，我没什么负担地只死死盯住领头的小孩互殴。
想让他知道，欺负我并不会毫发无伤，甚至要整晚辗转反侧疼痛难忍，同时还会在这群小孩中一次次丢脸。
就在我凭借本能机械式挥出下一拳时，耳畔隐约听见警笛声，这群小孩才一哄而散，我松了口气缓缓跌坐在地，内心却毫无波澜。
口中紧咬着的馒头大部分被我的唾液软化，只剩最外的部分干干巴巴挂着，我头脑放空平息着呼吸，并不着急把它吃下去。
直到视线中出现一大一小两双脚。
“小朋友，喝点水顺顺吧。”
我循着声音抬头，是一个阿姨牵着一个小男孩。她一头未及肩的短发有一侧被撇到耳后，另一侧散落出圆润的弧度，晃动间偶然有见青紫乌黑的印子之上附着的创可贴。
递出矿泉水以及牛奶面包的手指即使被长袖遮掩，那一抹血红色还是被我捕捉到，旁边的小男孩颌面也有少量乌青。
我心中已猜到他们的身份——隔壁经常被男人殴打咒骂的母子。每打一次，都会被邻里私下闲话，我听过好几耳朵，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毕竟我每天也在打架，大概没什么区别。
突然对上小男孩圆溜溜的眼睛，他坦然地注视着我，我却不知怎地眼神闪烁着移开目光。
阿姨见我不接，从弯腰变成蹲下，摸摸我的头，开口的调子带着南方的柔和：”事发突然，我只好就近买了点，喏，就是路边那家便利店，都是没有拆封过的哦。”
她指指对面边说边用力扭开瓶盖，往里倒了点水仰头隔空喝掉，又展示了完好的牛奶面包，才朝我浅笑表示友好。
嘴里正缓缓咀嚼着剩下的馒头，因为速度慢，舌尖难得充斥着甜味和饥渴的感觉。
我接过矿泉水喝下一口才好受一点。
她把我和小男孩安置在便利店监控底下坐着，发现我的手掌有擦伤就去给我买消毒药水和创可贴了，走时还嘱咐他：
“元元，你在这陪着妹妹，如果还有别的小朋友来欺负你们，就喊便利店的姐姐帮忙哦，妈妈一会就回来。”
“知道了妈妈。”男孩点点头，双手放在腿上乖乖回应。
打开面包的瞬间迸发出一股清甜的香气，我咽咽唾沫，咬下一大口，不知是什么夹心还混杂着果粒，就着牛奶根本舍不得吞下去。
“你教我打架好不好。”
旁边的元元猛地出声把我呛了一遭，我顺了顺气瞧他一脸坚定的模样，心虚片刻：“我都是乱打的，也没人教过我啊。”
“乱打也行，你都把那个男生打哭了，证明你还是很厉害的。”
被他这么一夸，我轻哼着扭头又咬了一小口面包，嘴角却忍不住翘起巨大的弧度。
“你看着这么乖为什么想学打架？”
“我想保护妈妈。”
“我就知道！”我放下面包，突然没胃口，“你再厉害也打不过大人的！听人劝，吃饱饭。”
他抿嘴小声反驳：“那我也想有力气替妈妈挨打。”
“妈妈以前又黑又长的头发被爸爸绑在床头，关在卧室两天都没出来，可我连门都砸不开。”
我想象着阿姨长发的样子，安慰他：“你妈妈现在也很好啊。长发有的时候和绳子差不多，作为武器可以捆住别人，但偶尔也可能会捆住自己。”
“听不太懂。”他蹙眉摇了摇头。
“不懂就对了，我也不懂，这是我偷听院长跟米粒谈话听来的。”
米粒因为长头发老和其他小孩闹矛盾，谈话第二天米粒就剪成齐耳短发了，我觉得她们很像。
“我可以教你打架，但作为交换，你学会了得先帮我，就当展示你学习的成果了。”
他思考几秒终于声音清亮地“嗯”了一声，并保证道：“以后你就是我的打架老师，我会保护你的。”
做下约定后，当我再次被隔壁尖利刺耳的声音吵醒时，心脏处却如同战鼓，那微弱的哀嚎声落入鼓面，传出铮铮颤响。
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我还是没忍住，溜到大厅前台用座机报了警。
接着提前蹲在福利院门口的角落，等警察一到就给他们带路，顺便观察那个男人是否会逃跑。
元元家平房的大门敞开，我被警察姐姐牵着手，与地上相互依偎的母子对望。他们不复之前的从容随和，反而像日暮下被狠狠摧残凋零的花和叶。
而我初次就被阿姨那血泪氤氲了双眼，可我眨了眨，没有液体流下，仿佛错觉。
从此报警抓隋盛成了家常便饭，隋元杉打架也越来越顺手，只不过他还没真正成长起来时，蒋阿姨就用自己换取了他们母子的片刻安宁。
其实细细想来，隋元杉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他若真觉对我有愧，唯一答案只能关乎我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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