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二人便早早踏上归程,再次进入名为京都的荒漠。
京都的风一如过去干燥。
机车的车轮碾过沙土,在其上留下浪客的印记。车后沙尘飞扬,灰蒙一片。
这扬起的飞沙里,便是这座古都的一切了。
那段光辉岁月,包括人类的荣耀、野心、过去,连同人类自己,统统都化作历史中的尘埃,化作时间长河上飘着的雾霭,飘渺得几乎看不见了……
时间才是最狠的东西。
江枫搂着前面人的腰,缓缓阖上眼不再想这些。
归途平静,并无任何意外发生。
江枫有些担心,这份少见的安宁是否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甚至灾厄将临的蛰伏……
她们在三天后的下午回到了朔边的营地。
沙漠的上空罕见的阴沉。
营地大门紧闭,无人值守。关月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猛地推开铁皮大门。
满目荒凉,毫无生气。
帐篷、物资、车辆,凡是能带走的东西尽数被搬空。关月提议两人分开行动寻找线索。
最初的震惊后,江枫缓过神来,有些迷茫地在曾经待过两个月的地方漫步起来。
四周空荡荡的,完全没有打斗的痕迹,不像遭遇过袭击。但究竟是什么让朔边他们放弃这里撤往别处?
她小心翼翼地在一片寂静里寻找着蛛丝马迹。
朔边早先说过,这附近方圆一百公里没有可以容下那么多人的聚居地,这么草率地大规模迁移风险很大,江枫都不敢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寻迹无果,她去找关月,想问问她那边有什么发现。
戴墨镜的女人靠在朔边办公室门口等着她,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纸条。
“他们留的信?”江枫接过来看,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信上是沈黎的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写这信的人很着急。这是她写给江枫的留言,只有短短两句话。
“江枫,如果你看到这张纸条,远离这里,越远越好!不要来找我们!!!”
少女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这是沈黎的字她不会认错,可沈黎为什么留下这个,他们到底是遇到了什么?
阴风吹过,江枫手中的纸条被吹落到地上。她弯腰想捡起来,纸条被风卷走了。
关月抱着刀鞘:“很有意思,这居然是独独留给你的纸条。你们一帮子出去的人里,她特意强调了你。”
江枫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非常困惑:“难道是我跟她关系好?”
“呵,可能吧。以我对朔边的了解,迫使他撤离的事,一定是关乎所有人生死存亡的大事。我刚刚四处转过,没有异变体袭击的痕迹,再加上这张字条,至少说明他们是安全撤离。”
“但时间肯定很赶,沈黎甚至来不及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他们?”江枫更加困惑了。
关月啧了一口:“别什么都问我,我哪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先按那丫头说的做吧,远离这里,这地方是有点不对劲。”
她说着就往楼下走,江枫跟在她身后,脑子乱糟糟的。
“哪里不对劲?”她问。
“有时候挺想骂你,基本的常识都没有。这地方浊气太重,甚至能影响天气。你看天顶的云层,沙漠里积雨云很少见,但整座营地都被阴云覆盖,这不是普通的云,而是浊气上升聚成的浊云。浊云蔽日说明这里异变能量非常活跃,甚至堪比异变区。”关月边走边说。
闻言江枫一愣,更加不解了:
“我穿越来的我哪知道这个……为什么营地之前没有这种东西?我可不信朔边会把营地建在异变区上。”
关月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朔边当然不会选择把营地扎在异变区上,所以现在是另一种情况。”
她将手搭上腰间长刀的柄:“有什么东西隐匿在这里,它的影响力大到能改变环境。”
“是不是就像不洁者的领域?”江枫努力跟上她的思维。
“你可以这么想,但比那更糟。想聊天到安全的地方再聊,快跟上来,如果倒霉避不开那东西我们就只能被迫迎敌了。”
四周起雾了,这在沙漠里可不是常见的事。江枫不敢掉以轻心,紧紧跟在关月后面,两人迅速朝大门方向走去。
周围一片死寂,除了她们自己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音。
茫茫大雾加重了内心的紧张,任何风吹草动在此刻都显得不祥诡异。
“江枫。”突然有细微的声音掠过耳畔。
江枫吓了一跳,猛地扭头循声望去。地下工事的门虚掩着,像只半阖的眼睛,眼瞳黑漆漆一片。
“停下来干嘛。”关月皱眉,偏头注视那扇门后的阴影,“那地方怎么了?”
“你刚刚听没听见有人叫我?”
关月墨镜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说什么?”
“我好像听到有人喊我,声音就在那边。”江枫犹犹豫豫地往地下工事迈了两步,回头用眼神询问关月的意见。
“我听觉肯定比你敏锐,我确定没人叫你。”关月扫视周围,那些白雾已经将她们完全笼罩了。
“卧槽,那还是快走吧。大白天闹鬼,这地方也太瘆人了。”江枫立即打消了进去看看的想法。
“蹲下。”关月忽然提高了嗓音。
江枫觉得身后的温度突然低了些,鼻尖嗅到一股诡异的香气。她本能地感受到危险,于是立刻抱头蹲下。几乎是同时,关月的子弹就到了。
“——砰!”
那枪没有命中,只在建筑上留下一个弹孔。
江枫鼓起勇气回头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得过分的脸。
那是一个女人,眼角挂着绯红色泪纹,血色的瞳孔里仿佛有曼陀罗花在转动。
她凑得如此之近,江枫能清晰感受到她吐出的寒气,仿佛能让人的血液冻成冰渣。
衣领一紧,江枫惊呼一声被关月猛地拽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抬眸,震惊地望着那颗悬在半空的人头,感觉自己的血一点点冷掉了。
那是沈黎的头。
寒光出鞘,那颗脑袋掉在地上,被关月踩在脚下。
“沈……沈沈沈……沈黎……”江枫大脑瞬间宕机了,嘴唇翕动着叫出了那个名字。
沈黎死了?她不是跟着朔边撤走了吗?她甚至还给她留了字条……
她怎么就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装神弄鬼。”关月慢慢把刀收回鞘里,刀刃剐蹭着刀鞘,擦出一连串火花。
“她还活着……就在这里……”鬼魅般的声音飘进关月耳中,阴森飘渺。
关月眸光一寒猛地转身,江枫只来得及看到一抹亮眼的弧光,随后是扑面而来的风。
那一瞬间江枫以为自己要死了。
没有疼痛感,只有温热的液体溅上江枫的后颈,那是她身后的粗壮红色荆棘溅出的粘稠血液——这一刀斩出的风越过江枫切裂了她身后的东西。
剑气!刀光意!
江枫吓呆了。
惊惧间脑海中闪现的纷杂光景让她浑身颤栗。沾染血液的瞬间,江枫的思绪被拉往难以名状的深渊之下。
她看到从焦土里爬升的黑色巨碑,扭曲的枝干从中刺出疯狂生长,一棵巨树破碑而出,抽动着血肉堆砌的枝条发出刺耳的啸叫,驱散地狱的浓雾。
脸上的疼痛将江枫的意识扯回现实,那是关月甩给了她一记耳光。
“要命的时候发什么呆?跑!”关月拽起江枫飞奔起来,敏捷如黑豹,而江枫踉踉跄跄的被她牵着,像只拖住黑豹后腿的傻狍子——她跟不上关月的速度。
江枫努力提速,因为不安扭头看向身后,看一眼就后悔了。
沙土里窜出一条又一条红色的荆条,正朝两人快速蔓延过来。
“这啥玩意啊!”江枫甩开关月的胳膊狂奔起来,她体测都没跑过这么快。
关月冷笑一声:“你管它是什么,不想死就加速!”
她的机车就停在不远处,可要命的是前方出现的荆条封住了去路,那些丑陋的东西显然不打算给两人溜走的机会。
“怎么办?”江枫惊恐道。
“突围!”关月握紧刀柄拔出一截寒光,同时伏低姿态。
“姐你认真的?”
“你是吉祥物吗?你的刀又不是摆设!”关月怒道。
越来越多的赤色荆棘朝两人汇聚,那辆机车忽然动了——没人操控它,它却自己轰鸣起来,向关月疾驰而来接应她们。
江枫鼓起勇气奋力挥刀,短刀出奇地锋利,轻而易举地切断了拦路的荆棘。
荆棘断口处迸射出的粘稠液体像血一样,溅上刀身却又迅速滑落,无法沾染其分毫。
这是难得一见的好刀,那个沉默寡言的末途行者居然舍得把如此趁手的武器给她。
关月挑开近身的棘刺,横扫斩断大片堵路的荆棘,然后抓起江枫硬生生把她扔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江枫刚刚站的位置就窜出两根棘刺,如果不是她那一扔江枫怕是会被荆棘贯穿。
“姐你真虎啊!”江枫一脸茫然的腾空而起,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她万万没想到关月的力气大到可以把她扔出三米多,直接把她扔到了机车边上。
如此之近的距离下,江枫又听到了沉浑雄厚的心跳,那声音在机车引擎的掩盖下几乎听不出来,但此刻江枫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动静。
这辆车是活的。
关月跃上机车,单手拎起懵逼的江枫把她甩上后座,机车瞬间加速,风驰电掣般冲出营地大门,耳畔只剩下呼啸的风。
江枫死死抓住关月的衣服,否则会被逆天的加速度甩出去。
她们仍未突围,迷雾里满是摇晃的荆棘,空气中弥漫的诡异腥气令人作呕。
这真是噩梦般的景象,介于动物与植物之间的不洁造物于浓雾里跳着死亡之舞,眼花缭乱邪恶扭曲得如同地狱显像。
恐惧之间腰上传来剧痛,一条荆棘缠上了江枫的身体,硬生生将她从机车上拖了下来。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翻腾的荆棘淹没。荆条粗暴地把她往回拖,江枫将短刀插入沙土做着徒劳的抵抗。
脸上火辣辣地痛,沙粒涌入口鼻让人无法呼吸,尖刺紧紧嵌入皮肉,刮出数不清的伤痕。
慌乱淹没所有理智,江枫下意识地放声尖叫。她试图翻身切断腰上的荆棘,但根本没办法做到,拖行的速度太快了!
机车引擎声暴涨,关月调转车头漂移闪进荆棘海,俯身撩刀斩断缠住江枫的荆棘,顺势翻身下车。
这个疯女人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回来救她了!这完全是自投罗网,她明明可以趁刚刚离开。
江枫有点感动,又觉得自己拖累了关月。
“起来!趴着等死呢?!”关月一把拽起地上的江枫。
没等她爬起身,那辆机车又碾压着荆棘前来接应二人。
但荆棘来的比车快,缠住了江枫的脚。关月忙着招架近身的棘刺,注意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你吖要这刀有屁用!”关月怒骂一声扒住江枫,被连带着拖走。
她劈断荆棘又有新的缠上来,如同无尽的海潮。因为贴太近,两人被缠在了一起拖进沙下。
眼前陷入黑暗,江枫不敢开口,一旦张嘴就会有沙子灌进来。
紧贴在身上的温度令她颤栗,她很后悔把关月也拖下水。如果不是因为她,关月一个人脱险肯定不要太轻松,而现在因为救她两个人都完了……
她恨这么没用的自己,遇到危险只能等着别人来救,永远是别人的累赘。
她想抗争,想要拼命,但不知往何处用力。她想逃避,想偷生,却不知往何处逃离。
死亡阴影笼罩下,痛苦被残忍地延长,短短的十几秒漫长的像是半个世纪。
终于,两人撞上了坚硬的地面。荆棘松开了她们,抽回黑暗里。江枫趴在关月身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一口带血的沙土。
放眼望去漆黑一片,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腥臭味,地面上满是粘稠的黏液,如果不是手上坚硬的触感,江枫会以为她们位于某个巨物的胃里。
她坐起来去晃关月,后者也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江枫不敢高声说话。
“呸……”关月吐掉嘴里的沙土,嗓音沙哑迟缓,“没事……也就肋骨被你压断了三根,左腿折了,右手断了,头也有有点晕,应该是轻度脑震荡了……你吖——还不起来?!”
她嗓音一抬,江枫一下子感受到了透骨的杀气。
“我靠……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压你身上。”
江枫吓得连忙起身,脚下一滑又跌倒在地。地上的黏液很滑,恶心得让人反胃,像是某种生物的分泌物。
“刚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动物还是植物?”江枫哆嗦着唇,坐在地上环顾四周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那是血荆棘,倒霉催的,这里怎么会有……”关月在黑暗里冷笑着,笑声让江枫心里发寒。。
“血荆棘?异变体吗?”
“哼。”关月缓缓站起来,活动着身上的关节,“如果只是那么简单就好了。朔边还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啊……”
尽管她极力压制,江枫还是从她的嗓音里听出强忍的怒意。
她对这种红色荆棘有印象,在那个噩梦里,吴一清就是变成了一棵荆棘树,直到现在她仍忘不了昔日好友的死状,令人毛骨悚然。
身上疼痛难忍,那是荆棘划出的伤口。江枫蜷缩着身体,怕自己也像吴一清一样,身体里长出荆棘来。
“对不起……”她低下了头,嗓音轻不可闻。
“我不太喜欢这三个字,因为每个背刺我的家伙都很默契地跟我说过对不起,而他们下场都很惨。”关月深吸一口气,“你要是还能动就站起来,不能动我就给你个痛快,省的你在这遭罪。”
“能动!能动!”江枫忙不迭爬起来,差点又摔个跟头。
可能是关月刚刚散出的杀气,她居然真的怕关月把她杀了。
“刚刚上面的那个头,是沈黎吗?”她弱弱地问。她感觉关月心情不太好,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她太重要了,她还是问了出来。
“头?沈黎?”关月困惑地歪了歪脑袋,把刀收回鞘里,“那是食髓花,与血荆棘是共生关系,它释放的花粉有致幻作用。你看到的是沈黎的头,我看到的是别的东西。”
江枫松了口气:“我就说沈黎怎么会在这……”她抱着肩膀,缩了缩脖子,“姐,我们怎么出去啊?”
关月扫视着周围,轻轻笑了笑:“出去?急什么?那些东西把我们拖下来,你觉得它们能轻易放我们离开?”
黑暗中她的视力并不受影响,她冷笑了一声,慢慢朝江枫伸手,一字一顿:
“——欢迎来到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