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再次陷入静默。
朔边没表现出像江枫的那种茫然。他平静地注视两人,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像是在应付一出无聊的戏码。
椅后斑驳的墙上整齐挂着不少武器,其中也有那把漆黑的猎刀。
敲门声忽然响起,轻柔的女声传来:“朔边先生,我来给您送午饭。”
沈黎推门进来,看见关月和江枫站在那有些意外,但也仅仅是意外。
“哎呀,你们在谈事情啊?我没打扰到你们吧。”她捧着一个金属餐盒,笑了笑没再往里走。
“把这丫头带去吃东西吧,我还有些话跟朋友谈。”朔边说。
江枫没动,但关月轻轻推了她一下,她猜测两人之间的谈话不是她能听的,只能任由沈黎放了餐盒把她领走。
午后的阳光射在脸上,有些晃眼。
她忽然觉得很累,身心俱疲的那种累。
“我还去找你们两个来着,打算喊你俩去吃东西,但没找着人,没想到你们跑这儿来了。”沈黎走在前面,哼着一首小曲。
旋律有些熟悉,但江枫想不起来了。
她耷拉着脑袋跟在沈黎后面,步子有些虚浮。
这段时间一直没有休息好,而且总是做噩梦。她忽然有一个想法,自己是死在了地下工事里,现在经历的才是死前的幻梦。
“别魂不守舍啦,怎么了吗?你们来找朔边先生是有什么事吗?”
前面的人扭头看她,左耳银色金属坠子反射着刺眼的日光。
她笑起来有种邻家姐姐的感觉,让人很安心。
看着那张阳光下温和的面孔,江枫犹豫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
没必要说出去让他们担心,这或许就是一个梦。
但她本能地觉得害怕。
她听过一句话,如果把噩梦说出口,它将会成真。
“好吧,不想说不用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黎。你初来营地许多事都不知道,不懂的可以多问姐姐。”她说。
江枫点点头。
两人去了空地那边领午饭。
那是一盒浆糊一样的粥,味道有点像花生,不过让江枫意外的是里面居然有肉。
沈黎说这是一种沙鼠的肉,原本算是一种常见的肉类补充,不过越来越稀少了。
沈黎的话江枫没怎么听进去,她心里乱糟糟的。
时间在两人的闲逛里流逝,太阳快落山了。
两人在门口等着,侦查小队的车在落日下驶来。
没有红色的信号弹升空,异灾狂潮并未出现。
车辆平稳地停下,几箱物资被搬下来,这次侦查小队还带回来几个拾荒者。
也许是这次收获颇丰,沈黎显得挺高兴,在和他们交谈着。江枫心不在焉地盯着大门旁的那棵树发呆。
那辆印象里停靠在树边的机车,不知何时早已不见了。
江枫默默往回走,踢着脚边的石头。
不知不觉走到了她的帐篷前,她掀开帘子,和她想的一样,里面没人。
东西显然被整理过,不少物资被带走了,但那把银色的手枪还放在毯子上,旁边是半袋子弹。
那人走了,还给她留了把枪。
她心里空落落的,放下帘子,任由双脚带她在营地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大脑也是空空的,她什么也没想,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
来来往往的人她都不认识,也没有想认识的欲望。
直到她转角撞在一个人身上,那是朔边。
“抱歉。”江枫下意识地道歉,仰头看着男人的脸。
朔边比她高半个头,她只能仰视对方。
“江枫,你是叫这个名字吧。”灰发男人往后退了一步,这样江枫就不用仰着头看他了。
“对。”
“关月托我照顾你。”朔边带着她在一处石阶上坐下。
他点了一支烟,烟盒与打火机的样式和关月那个如出一辙,江枫多看了两眼。
似乎是察觉到江枫的目光,朔边笑了一声:“我总不能白帮她忙,这算是酬劳。”
江枫垂眸苦笑,有种被当成物品随意转手的感觉。
她明白关月是好心,但她心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是失落吗……
她走了,至少应该正式和她道个别吧。
还是自己在她眼里就那个份量,不值得她费太多心思,自己就是个拖油瓶。
“怎么愁眉苦脸的。”朔边目光移过来。
“没什么,我很好。”江枫有些抵触和他对视,低头盯着脚下的地面。
朔边的眼神太深邃,像是无底的深潭,江枫感觉自己的任何想法在那目光下都无所遁形。
“嗯,你应该跟她很熟吧,很少见她对一个人那么上心。”朔边挪开视线。
江枫微愣了一下,她和关月并不算熟,满打满算也就认识了两天。
不过要是没有关月,她大概活不到现在。
说是过命的交情不为过。
当然,江枫猜想在对方眼里,自己可能就是一个累赘或者包袱,发挥不了什么价值,顶多是供她差遣着玩。
听朔边这意思,似乎在那女人眼里她还挺重要。
仔细一想这一路上关月确实挺照顾她的。
江枫心情忽然好了些,微微弯了唇角,轻轻摇头表示两人不熟。
朔边了然地点头,不再说话,安静地抽烟。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朔边抽完烟就走了,让江枫明天早上醒了来这里找他,但没说做什么。
等他走远,江枫稍微有些后悔。
其实她想问些关于关月的事,但不知道她该怎么开口。
她回了帐篷,躺在关月曾躺过的毯子上,静静地看着苍黄的帐篷顶。
脑海里又闪过梦里的情景。
她闭着眼不去想,努力把意识变成一片黑色的虚空。
她很轻易地做到了。
关于那场噩梦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就像人醒来后往往会忘却梦中事物一样。
但仍有一个问题固执地盘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真的还活着吗……
她没在想那个血腥的地下屠宰场,而是在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从那场诡异的沙尘暴里走出来……
她不属于这个时代。
她是搁浅在时间彼岸的一条鱼,找不到未来的方向。
她的结局,或许只能是干死在这末世的荒滩上。
耳畔似乎有什么在低语。
如梦虚幻,听不清楚,像是谁在呼唤谁的名字。
江枫睁开眼,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映入眼帘的是阴沉的深灰色天幕。
一片灰雪坠向她的眼瞳,那是仍旧温热的余烬,放眼望去,大片的灰白浸染了她的视野。
身下是灰烬堆积的焦野,四周的迷雾中隐隐能看见巨大的阴影。
燥热的焚风从彼岸吹向此岸,带来令人不寒而栗的悲鸣。纯黑的花朵盛放于焦土之上,正随风摇曳。
这完全是末日废土的场景,她怎么会到这里?
江枫起身,在纷纷扬扬的落灰中蹒跚缓行,寻觅着出路。
她只记得自己躺在营地的帐篷里,忽然间就到了这个地方。
又是梦吗?
耳畔的低语又出现了,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
“别过来!我求你,别过来!”
那是个惊恐的女声。
江枫循声走去,伸手在浓厚的迷雾里摸索。
“别碰我呀!疼!疼……”哀嚎声凄惨得让人心碎。
江枫越来越觉得那声音熟悉,瞳孔猛地颤动。
她听出来那是谁的惨叫了。
那是她闺蜜的声音……
是她闺蜜吴一清……
江枫奔跑起来,跌跌撞撞地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跑过一座高大得望不到顶的石碑,踩过数不清的黑花,终于看到了那个血淋淋的身影。
“求求你了……别再看我……我好丑……我好痛,你杀了我好不好……”
女人跪坐着捂着脸,但江枫还是认出了她,那就是吴一清——和她一起毕业旅行的吴一清。
她的身上满是伤口,白皙的皮肤粘满了血迹,伤口里蠕动着粉色的肉芽。
怪异的猩红棘刺在她身上生长,由内而外刺破她的肌肤,带出新鲜的血肉组织。
她的话不是对她说的,吴一清旁边还站了个人。
那是个高大的灰发男人,他手里拎着一把猎刀。
看着他的背影,江枫一瞬间就认出那是谁。
那是朔边。
他怎么会和吴一清在一起?
江枫哆嗦着唇往前走,惊惧之下她甚至没法思考。
她去碰朔边,想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她的手径直穿透了他的躯体,仿佛那只是一个虚像。
“吴一清……你怎么了……”江枫穿过朔边来到吴一清面前,却不敢看自己好友的惨样,声音梗塞。
没有回答。
他们都看不见江枫。
在这场悲剧里,江枫才是观众,她只能眼睁睁目睹一切的发生,却没有干涉的资格。
“一清。你不该跟我们来这儿……你的血太干净了,根本……根本承受不住暗渊下的污染……”朔边咬着牙。
那不是印象里朔边的声音,江枫惊诧地扭头,连呼吸都滞了滞。
那是年轻的朔边,他甚至没有佩戴眼罩,他的右眼这时并没有受伤。
“快杀了我……我好难受……我想死啊……”吴一清哀求着,身躯因为痛苦而颤抖。
又是一道荆棘从她体内窜出,鲜血溅出伴随着女人的哀嚎。
江枫恐惧地摇着头,一步步后退。
她看着面前熟悉的朋友踉跄着站起来,撞向朔边手里的猎刀。
猎刀挥出一道凄惨的弧线,终结了求死之人的痛苦。
巨大的血花绽放,染红了江枫的视线。
女人的头颅飞向半空,血溅三尺。
鲜血灌溉了黑色的花,女人的无头的身躯仍然痉挛着,抽动着……
大量的荆棘从那血肉里刺出,形成一棵苦难的荆棘巨树向朔边靠拢。
那是至死不渝的爱和恨,极致痛苦的拥抱。
江枫捂着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她看见朔边张开双臂,走向那束抽动的棘刺,然后搂住了它。
他说:“一路走好。”
大地震颤,不明生物的血液从天而降如同暴雨,浇灭了江枫内心仅存的理智。古老的巨型石碑上崩裂出一条条缝隙,污浊的汁液从中流淌出来,像是腐烂的尸油。
灰烬上的花朵欢快摇曳,扭着疯狂的舞蹈,跟随天顶激荡的深红涟漪打着诡异的节拍,在期待一场伟大的复苏。
密集的荆棘也从焦土上钻出肆意疯长,扭曲着纠缠成猩红的荆冠,准备迎接沉眠已久的旧主重临世间。
江枫感觉脚下一空就跌进深渊里去,天空在极速缩小,慢慢变成一条窄缝。
可怕的坠落感中,越来越多诡异的画面闪过脑海,一寸寸剥离她的理智,瓦解她的意志,她感觉自己要溺死在不可名状的黑暗中。
燃烧着黑色火焰的铁塔,枯骨堆砌的通天长阶,漂浮着人脸的赤河,血肉组成的巨树……
灵魂被无止境的梦魇反复拉扯,意识每次即将浮出淤泥时又深陷其中——这是无法逃脱的闭环。越是挣扎越难挣脱束缚,越想逃离越深陷恐惧的泥沼。
江枫拼命想抓住什么,就像溺水者试图抓住救命稻草。但在连光都无法照彻的黑暗深渊里没有救赎,只有隐藏的恶意和威胁。
沉溺深渊者,唯有自渡……方能解脱。
江枫并不知道,在许多年前,曾有一个人爬出了和她相同的深渊。
她的名字,叫关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