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学会了那些我并不擅长的事，记住了那些我一直记不住的东西。没别的，只为了证明我爱你。”
天亮了，今日没有太阳。暗灰调的光透过窗纱上密密麻麻的孔隙，一点一点地落满了整个房间。摆在床头柜上的白色桔梗依傍在白陶质的花瓶里，随着床上人的翻身微微抖了抖。
王楚钦还没清醒，迷迷糊糊地伸手往身边的位置摸。摸了半晌，都是冷冷的，空荡荡的。
霎然惊醒。
猛地坐起，愣愣地望着身边的位置——孙颖莎呢？
昨日的回忆化作画笔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或者说应该是梦吗？梦会这么真实吗？她叉着腰说把照片拿下来给她擦，把他叫过去拍了照，牵着手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东西，做了并不太好吃的锅包肉，桌子被她擦得很干净，帮她吹了头发——香香的，柔顺的。她小小一只的窝在床上，睡着了，明明昨晚还抱在怀里的啊？
是不是因为他抱的不够紧？
所以她又走了。
像过去一年里每一个醒来的清晨一样，心脏是浮在水面上的软木塞，随着水波荡漾一上一下的吊得难受。再怎么用力深呼吸，也好像没办法换过气来，一种别样的窒息感。
“哎哟——”
“啪嚓！——”
房间外同时响起略带痛苦的叫唤声和陶瓷碗掉落在地板上的碎裂声，王楚钦掀开盖在身上还剩半截的被子，鞋也没来得及穿，闻声直接冲到了厨房。冲得猛了，差点没刹住，半边身子擦了一下门边，闷疼的。
孙颖莎对王楚钦的突然出现有些愣神，手上还举着锅铲，上面还滴着油。锅里还在噼里啪啦，一个形状并不完美的煎蛋躺在里面，旁边还摊着几片培根和火腿——不过有点焦了。陶瓷碗的碎片在地上小小范围散了一片，白嫩的脚踝有三两道被割伤的痕迹，血珠渗出在表面。
“你……”王楚钦有些恼火，暴躁的、责怪的话语马上脱口而出，又硬生生咽了下去。拳头握了又松，顺了顺卡在喉咙那口不顺畅的气，才重新开了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都把脚割流血了。”
伸手把火关掉，接过孙颖莎手里的锅铲放在锅边上。攥住孙颖莎另一只手的手腕，把她带出了厨房，在沙发上坐下，把她受伤的那条腿抬到自己的膝盖上。孙颖莎小腿肚的肉软软的，忍不住多捏了一把。
“等一下啊，我给你消一下毒。”王楚钦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孙颖莎的伤口。
“在那个柜子里。”孙颖莎抬手指了指沙发边的柜子。
“什么？”
“……消毒水。”
王楚钦心头一跳，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静默了下来，屋子变成了一只表芯坏了的空表壳，彼此错乱的呼吸声都被放大了好几倍。
——“别翻了。”
——“家里的东西都是我收拾的，你怎么会知道放在哪。”
她现在知道了。
也说不上是为什么，眼睛突然就模糊了。感觉像是蒙上了一团雾气，怎么挥都挥不去。只是沉默，也只能沉默，安静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打开柜子的第一个抽屉，拿出一瓶新的消毒水和棉签——早之前，王楚钦就买了新的放进去，把用过的那瓶丢掉了。
他想，这样的做的话，是不是那一晚，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棉签缓缓在沁出血的皮肤上滚动，洁白的棉絮很快染上了红，再慢慢氧化成深红。看得莫名有些刺眼，他觉得刺眼，她也觉得刺眼。都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一晚，那星星点点的血，那一地的玻璃碎片，那一扇关上的门。
“可能会有点疼。”
“没事的。”
拿一只新的棉签沾了碘伏，顺着伤口的形状点抹，时不时还低下头对着伤口吹气。
凉凉的，麻麻的，也带着一点点的刺痛。
孙颖莎伸手把裤脚往上拉了拉，王楚钦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转动，落到了她的右手手背处——一片五毛硬币大小的深红，在白嫩的手上显得格外突兀。
“等一下。”王楚钦一边把棉签扔进垃圾桶，一边攥住了孙颖莎正要往回缩的右手，“怎么回事，被油烫到了？烫成这样，也不说？”
“你是不是傻呢？”
王楚钦不说，孙颖莎都要忘了自己的手上还被烫了一块。这时候被他抓住，带有薄茧的拇指指腹在烫伤处很轻地摩擦，才又重新感觉到疼。
“没事……等会用水冲一会，买个药膏涂几天就好了。”孙颖莎咬了咬唇，眼睛不太敢看向王楚钦。
王楚钦把孙颖莎的腿搬下来，沉默着，起身走进厨房。在冰箱前蹲了下来，打开柜门在里面一番找，拎了个小冰袋出来，又重新坐回孙颖莎的身边。把她的手拿过来，把冰袋浅浅地搁了上去，时不时又提起一下让皮肤缓一缓，担心把她冻疼了。
“先拿冰袋敷着，我买个烫伤膏让外卖送过来。”孙颖莎听话地接过冰袋，学着他的样子敷一会，提起来一会。王楚钦起身进房间里拿到手机，边点着边往外走，最后站定在了孙颖莎的面前。
“孙颖莎，这些你不擅长的事情，不用为难自己做。”王楚钦又叹了口气，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搭在孙颖莎的脑袋上揉了揉。
“我没有……”孙颖莎摸了摸鼻子，又放了下来，两只手勾在一起扭来转去的，黑晶晶的眼珠子向下环扫着。
“我学会做饭了。”
“我想给你试着做一顿早餐，而不是总是你给我做。”
真搞不懂孙颖莎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有时候说的话就老这么窝心扎肺的呢？他把她从十几岁护着捧着到三十几岁，他俩之间，真的——王楚钦很认真地想了一下，除了打球这个事儿，其它的事几乎就没让孙颖莎沾过手。两人待一起的时候什么都是他拿，什么都是他做，她就负责站旁边挽着他的手就行了。昨天孙颖莎搞卫生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就更别说今早进厨房做饭这事儿。
说不好吧，以前王楚钦也时不时会磨叽她说“你学学做点简单的饭菜吧，不然有时候我出远差你不得饿死啊”，她现在倒也真的是学会了，虽然干的毛手毛脚的，做的卖相也差。说好吧，他虽然嘴上磨叽她，但他其实也舍不得让她学让她干，她已经够累了，开开心心的在他身边就好了。关键是，现在为什么她要说“而不是总是你给我做”？
不舒服，说不上来的心里不舒服。有疼痛，有说不明道不清的怪异感。
“……”沉默了半晌，王楚钦的手从她的脑袋上挪到脸颊，揪了揪，“以后别让自己受伤了。”
“嗯。”
把桌面上的消毒水和棉签收拾好，王楚钦让孙颖莎在沙发上坐着玩，她不听，又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进厨房。拗不过她，就让她靠在门边看着。王楚钦进进出出了厨房两三趟，又是拿扫把把碎片扫走，不放心又拿拖把细细拖了一遍，又拿新盘子把锅里的东西装上再捧出来。刚想坐在饭桌前歇一下，门铃响了，起身开门一看，是外卖小哥把药送了过来。
“呐，快来擦。”王楚钦拆开包装盒把药膏掏出来，拧开盖子倒过来戳穿，白色的膏体随着压力从破了洞的锡箔纸流出。指腹轻轻一刮，便被抹了个干净。
“我等会要回公司一趟处理点事情，你要做什么吗？”
王楚钦低头仔细给孙颖莎擦着，药膏抹在手上冰冰凉凉的，炙痛感被压下去了大半。
“我回去收拾一下吧，看看有什么东西要带过来的。”
“自己去？”
“没，约了雅可。”
“有事就给我发消息，或者打电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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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雅可怒发冲冠地立在宿舍门口等孙颖莎好一阵了。
“哟，姑奶奶，您还记得我呢？”见到孙颖莎，李雅可就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了。那能怪她吗，她被这两人当猴耍的不知天南地北的，这口气换作别人也忍不下去吧？
“哎呀……”孙颖莎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低着头小步跑到李雅可身边，一边翻包找钥匙一边跟哄小孩似的宽慰着她，“哪敢忘了你啊，是我的错。别生气嘛，我给你清空你购物车怎么样？”
“你先把事情给我解释清楚了再说吧。”李雅可没好气的推了她一把，退开了半步让她开门。
“行行行，都听你的。”
“说吧。”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屋，孙颖莎环视了两三圈，挽起袖子就准备收拾。李雅可从厕所洗了个手出来又跟在了身后，“边收拾边说呗，你最好一点别给我漏哈。”
“收拾起来咋说啊……”孙颖莎叹了口气，靠着沙发角坐在扶手上。
“咋，看来发生不少事啊？”李雅可凑到跟前揶揄，“那就晚点收拾呗，两个人还怕能收拾多慢啊？”
“……”
越长大发现时间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你看啊，人的一生那么长，躺在床上想自己的一辈子想五分钟就全想完了。两天明明那么短，却可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让包括他俩在内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那天……我看见王楚钦相亲了。”
那天，那个女孩穿着一身雾蓝色旗袍，很好地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披着一条白色流苏披肩，随着她走动的动作在半空中一晃一摇。孙颖莎叫住王楚钦的那一刻，他和她双双回了头。
很漂亮的一个女孩，生的高挑，穿着打扮、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优雅。一双清凌凌的小鹿眼，笑起来睫毛一颤一颤的，带着投射在下睑的阴影都摇晃起来。站在王楚钦旁边真的很般配，身高般配，长相般配，什么都般配。
——“她叫林苏。”
——“是我的未婚妻。”
孙颖莎承认的，王楚钦在说句话的时候——她没有去质疑真假，也没有在想是不是王楚钦为了刺激她而说的气话。那一刻，孙颖莎发自内心地祝福她们，如果真的是林苏，真的是这么个女孩的话。虽然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不可思议，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
但是她也要承认她不甘心，十几年的感情，一年就磨灭掉了吗？不信，不可能，但是他和林苏就是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啊。他说的啊，是未婚妻。那为什么……怎么的呢？王楚钦这么会耍人了吗？又想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问啊？对啊，当初不是自己先犯的错吗？不是自己先说错的话吗？对啊，就像他那时候说的，以什么身份，凭什么资格去问站在他旁边的人是谁？反正不是她。
不想思考了，没有办法思考了。跑吧，解决不了、思考不了就逃跑。球场上当不了逃兵，感情里面总归能的。不要就不要了，她不逼他了，她放过他了。无所谓了，爱是谁就是谁吧。总会过去的，反正一辈子也就那么点，和谁都能过的。但是不行啊，还是好爱他啊，怎么办。不是慢慢好起来了吗？那天去找他，他抱住自己了啊，他让自己留下来了啊，后面发的乱七八糟的消息他都会回复啊。为什么啊？忍住啊，他有未婚妻了，比自己漂亮，比自己好，她已经是过去式了。
然后她跑了，来不及和李雅可说，甚至都没注意到李雅可叫住她。她好像上来拉住自己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甩开了。然后跑，继续跑。跑出去的时候外面下雨了，越下越大。她没有伞，就算有她也不会撑的。反正一切都这么糟了，再糟一点又怎么样。真该死啊，她甚至还在期许着王楚钦会不会找过来，真是好笑，真是痴心妄想。
身上都被淋湿了，衣服黏着胸背，黏着手臂，黏着大腿。很难受，跑都很难跑动。但是她不敢停下，继续跑，但跑不动了。迷迷糊糊拦了辆车，把司机吓了一大跳。无论司机问什么，怎么问，孙颖莎怎么都不肯开口，只得安静地把她送到小公园。
不想回宿舍，不想回体总，孙颖莎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小公园，她只知道好久好久没去过了。以前很喜欢来小公园，因为有王楚钦在。他们两个人就专门找小路钻，因为怕被人看到被人拍到传出去又是一场舆论风雨。偏偏那时候的他们说不得辩不得承认不得，只能谈着这般的“憋屈式”恋爱。
孙颖莎喜欢这个凉亭，这里经常有小猫出没，她喜欢揣着猫条来喂猫。王楚钦就在一边坐着，时不时会偷偷拿出手机拍她。没有小猫来，她就贴着他坐，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太安心了，没有这么安心过。或者是躺在他的大腿上，伸手挠他的下巴，有时候手贱喜欢拔他没刮干净的胡茬，然后被王楚钦敲脑袋瓜。
孙颖莎就坐在这，风很大，雨也很大，劈头盖脸的浇了她一身。真冷啊，以前从没觉得北京的秋天那么冷，风刮得脸那么疼，雨水砸到身上那么重。想，控制不住地想，一遍又一遍地想。想起他们在湖边打水漂，和钓鱼的老大爷、跳舞的大妈八卦唠嗑。想起冬天的时候来这里堆雪人，然后他贱兮兮的把她雪人的胡萝卜藏起来了，被她用雪球一顿暴击。想起他们确认关系后的第一次来这里，两个熟的不行的成年人坐在湖边的长凳上整得跟不熟似的，聊得牛头不对马嘴。她心里想妈的别聊了，来点情侣之间实际性的不行吗。然后他就问可以亲她吗，她又怂了，但还是点了头。想起来，他的唇软软的，他吻得很温柔。
真疯了，又哭又笑的。
孙颖莎在想，爱为什么那么难啊？
真的有人分手，不是不爱了，不是原则性问题，不是背叛，不是谁配不上谁。就是吵了一次架，好像谁都会错对方的意思了，然后就越走越远了，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然后呢？”李雅可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然后……”孙颖莎仰着头，盯着天花板。
“他真的来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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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们的第二次吵架。
两个人都彻底撕开自己的伤口袒露给对方看，似乎还有些暗自攀比着——“你有多痛苦，你有我痛苦吗”。但是当对方句句泣血，哭到声音都哑了，到后面话都说不完整的那一刻，心霎时就软了，只想上前帮对方把溃烂的伤口拢上，别再受到风雨的侵袭。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王楚钦一直过不去的坎是什么，终于明白了是什么造就了那一道坎。孙颖莎说了好多好多句对不起，说到自己都快要不认识这三个字了。好像有用，又好像没用，真是要搞不明白了。
不怪王楚钦了，该怪的是自己。
爱里面可以不说“我爱你”，但是不能不说“对不起”。甚至爱没办法包容太多的错误，就像钉子扎进木头里再拔出来总归留下痕迹，伤害的话割在心上就算好了也会有一道疤。
孙颖莎想啊，如果领证那天记起来多好，如果当时发一条信息解释一下、说一句对不起多好，如果当时没说他无理取闹多好……说了的话，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现实是积累起来爆发的算账和当下就说的真的不一样，算完之后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爱真的好难啊。
但是他还是原谅她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原谅了。她解释的很迷糊，解释了又有点像没解释。表达者总是容易词不达意，只能力求别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被误解的漩涡。孙颖莎很努力地想要表达她其实真的很爱他，表达的乱七八糟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不如不说。但是不能不说，她怕没机会说了，谁知道这次吵完架的结局是什么？
然后，王楚钦说。
“孙颖莎，这世界上只有你不要我的份。”
也不知道那一刻是不是被喜悦冲了脑，是喜悦吗？那个时候脑子白茫茫一片，辨别不出什么情绪的吧？她愣愣地抬头看向他，而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两人的思念和心跳在这一刻极致同频，冲破了一层又一层的厚障壁。
“所以你就跟他回家了？”李雅可撇了撇嘴，“这就是你们直接挂我电话的理由？”
“没，那天晚上回的这里……”
“哦。”信息量实在太大，李雅可听得脑子有点发晕，抬起手揉了揉额角，“你洗脸巾放哪里去了？我洗个脸去。刚进厕所没见着。”
“在电视机旁边柜子的第三个格子。”孙颖莎伸手指了指。
“……？”李雅可着实是被震惊到了，“你什么时候对你家的东西摆放这么了如指掌了？”
“啊？”孙颖莎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可能，从分开的那天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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