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生让书童付了酒钱,依旧骑着驴,往天津桥方向而去。待进了城,但见山水之胜,人物之盛,果然名不虚传。洛水横贯都城,宛如一条白练。天津桥雄踞澄波之上,直通大路,桥身倒影,隐隐然如彩虹饮水;桥势蜿蜒,又恰似苍龙展腰。城中红墙碧瓦,屋宇高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其色映入清澈的洛水之中,其影则映照在香气袭人的街道之上,真可谓是天下一等的名胜之区。杨生想起店家所说,那酒楼就在天津桥边,便催促书童快快赶路。到了桥头,只见金鞍骏马,挤满了街道,仆役们来来往往,喧哗之声如同雷鸣。杨生抬头望去,但见楼上丝竹齐鸣,声震云霄,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来回穿梭,欢声笑语,脂粉香味十里可闻。杨生猜测这酒楼今日定是极其热闹,莫非是河南府尹在此宴请宾客?便叫书童前去打探。 书童回来说,今日乃是城中几位少年公子,邀了一众名妓,在此设宴游乐。杨生听罢,顿觉诗兴大发,豪情万丈,便将毛驴拴在楼下,大步流星地上了楼。
楼上,十多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书生,与数十名美貌女子,杂坐于铺着锦缎的酒席之上,谈天说地,饮酒作乐,一个个衣冠鲜明,神采飞扬。众人见杨生面如冠玉,气度不凡,纷纷起身相迎,并让出座位,邀其入席。待互相通了姓名之后,上座一位姓卢的书生首先问道:“观杨兄行色匆匆,莫不是应了‘槐花黄,举子忙’这句诗吧?”杨生答道:“正是如此。” 席间另一位也姓杨的书生说道:“既是赴考的读书人,今日能来此一聚,虽说是‘不速之客’,却也并无不可。” 杨生听罢,拱手说道:“听二位兄台所言,今日之聚,想必定非只是饮酒作乐,想必还要吟诗作赋,切磋文章了。小弟乃楚地寒门之人,年纪尚轻,见识浅薄,此番不过是侥幸得了乡贡的名额,来此参加科考,今日能来此盛会,已是万分荣幸,岂敢班门弄斧,在各位面前献丑?” 众人见杨生如此谦逊,又见他年纪尚轻,颇有轻看之意,笑着说道:“我等今日相聚,并非为了结社赋诗,杨兄所说切磋文章,不过是说说罢了。既然杨兄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今日只管尽情吃酒,作诗也好,不作也罢,都随你的便。”说罢,众人便开始行酒碰杯,席间歌妓也演奏起美妙的音乐。
杨生抬眼细看,只见席间二十多个歌姬,个个都身怀技艺,其中有一位,堪称绝色,端坐不动,也不奏乐,也不说话,但眉目如画,风姿绰约,真是国色天香,不可方物。杨生望着她,仿佛看到了南海观音一般,婷婷然独立在云端,不觉看得呆了,连酒也忘了喝。那美人似乎也注意到杨生在看她,不时地拿眼睛瞟他,眉目传情。杨生再看时,只见她面前堆了不少诗笺。于是问在座的几位文士:“这些诗笺,想来是各位兄台的佳作,可否让小弟一观?”众人还没来得及回答,那美人却已经起身,将诗笺拿过来,放在杨生面前。杨生展开一看,足有十多篇,其中虽然不乏佳作,但大多平平无奇,并无惊世骇俗之语。杨生心中暗道:我曾听说洛阳才子甚多,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于是将诗笺还给美人,对众人拱手说道:“小弟出身卑微,从未见过如此上乘的文章,今日有幸拜读各位兄台的大作,心中甚是欢喜。”
这时,众人都有些醉了,听了杨生的话,哈哈大笑道:“杨兄只知诗句之妙,却不知其中另有妙处啊!”杨生问道:“小弟承蒙各位错爱,几杯酒下肚,便把各位当成莫逆之交了,不知有何妙处,还望不吝赐教。”王生大笑道:“说与杨兄听听,又有何妨?我洛阳素有‘人才府库’之称,是以近年来科举考试,洛阳学子年年高中,不是状元,便是榜眼、探花。我等虽都有些虚名,但究竟谁的文采更胜一筹,却也难以定论。这位桂娘,不仅姿色歌舞冠绝天下,而且对古今诗文,无一不通,尤其是她对诗文的鉴赏力非常神奇,像鬼神一样灵验。洛阳的学子们带来他们的诗文,她只要看一遍,就能判断他们的成败,是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每次都能说中,她的判断力就是这样神奇。因此,我等便将诗作送与桂娘品评,凡是被她看中的,便会亲自谱曲演唱,以此来确定高低,扬名立万,正如当年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旗亭画壁的故事一般。况且,桂娘名蟾月,‘蟾宫折桂’,这可是新科状元的吉兆啊!杨兄难道不觉得此事妙哉?”杜生也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妙。在这些诗作中,桂娘会选择一首进行演唱,而写这首诗的人,今晚便可与桂娘共度良宵,而我等,则只能做个贺客了,这不是妙而又妙之事吗?杨兄也是男人,何不也赋诗一首,与我等一较高下?”杨生道:“各位兄台的诗作,想必是早就写好的了,不知桂娘今晚会演唱谁的大作呢?”王生道:“桂娘至今还未开金口呢,也不知是故意娇态,还是心中害羞。”杨生道:“小弟在楚地时,也曾依样画葫芦写过几首诗,实在算不上什么诗人,与各位兄台相比,恐怕有云泥之别。”王生打断道:“杨兄生得如此俊美,怎么反倒没有男子汉的意气?圣人云:‘当仁,不让于师’,又云:‘其争也君子’,我看杨兄并非没有作诗的才华,又何必故作谦虚呢?”
杨生表面上谦逊退让,一见到桂娘,便豪气勃发,难以抑制。他见各位书生身旁还放着空白的诗笺,便顺手抽出一张,挥毫泼墨,题了三章诗,那文思如风帆过海,骏马奔流,一气呵成。在座的书生见他诗思之敏捷,笔势之飞动,无不惊讶得变了脸色。杨生写罢,将笔掷于座前,对众人说道:“还请各位兄长先指教,今日桂娘便是考官,若是纳卷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说罢,便将诗笺递给了蟾月。诗云:
楚客西游路入秦,酒楼醉饮洛阳春。
月中丹桂谁先折?今代风流自有人。
天津桥上柳花飞,珠箔重重映夕晖。
侧耳要听歌一曲,锦筵休复舞罗衣。
花枝羞煞玉人妆,未吐纤歌口已香。
待得梁尘飞尽后,洞房华烛贺新郎。
蟾月眼波流转,快速浏览了一遍诗作,檀板轻敲,清歌便从她口中缓缓流出。歌声时而袅袅如缕,时而如泣如诉,宛若鹤唳青田,又似凤鸣丹丘,令在场的听众如痴如醉,仿佛世间所有的乐器都失去了光彩。起初,那些书生还对杨生颇为轻视,才许其作诗。等到杨生的三首诗都被蟾月选中唱出来,一个个都傻了眼,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想让蟾月选择杨生吧,又显得自己胆怯;想违背之前的约定吧,又难以启齿。众人只好面面相觑,默默地坐着,尴尬无比。杨生察言观色,知道他们的心思,便起身告辞道:“小弟今日有幸蒙各位兄长款待,参加这场盛宴,真是酒足饭饱,感激不尽。只是小弟前路漫漫,行程匆忙,今日不能尽兴而谈,实在遗憾。待来日发榜之后我等同聚曲江之宴,小弟定当奉陪到底,以尽今日之兴。”说罢,便从容不迫地离开了。众人也不好意思开口挽留。
杨生走到楼下,正要跨上毛驴,却见蟾月款款而来,对他说道:“这条路往南走,有一处粉墙,墙外种满盛开的樱桃树,那便是我家。相公可先到寒舍稍候,等我回去。我随后就来。”杨生点头答应,径直向南而去。
蟾月独自上楼,对一众书生说道:“诸位相公不嫌弃蟾月身份低微,以数首歌曲为约,欲求今夜之欢,不知该如何是好?”众人此时还沉浸在对蟾月的爱慕之中,答道:“杨兄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客人,并非我们这群人中人,何必拘泥于之前的约定?不过是互相唱和,逢场作戏罢了,并无定论。”蟾月听罢,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做人若不讲信用,实在令我不齿。各位若觉得楼中歌舞还不尽兴,自可尽情欢乐。我身体有些不适,不能再陪各位了。”说罢,便缓步离去。众人原本与蟾月有约在先,此时见她态度冷淡,竟无一人敢再开口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