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六年,春风又吹过长安城
当年的懵懂孩提,在温柔富贵乡中慢慢长大了,眼看着,就要到了该办及笄礼的年纪
因此这几日父亲也格外的专注起了赵笙
正逢学堂放了春假,父亲提出想带着她出门逛逛,爹爹便细心的选了一家新开的酒楼
这酒楼高便有十余丈,位于顶楼的天字阁更是不同寻常,三面无窗,仅有垂帘凭栏,放目远眺,哪怕是那百里开外的青山白鹿,也是清晰可见
爹爹如此用心,父亲自然是极为满意的,一落座他便笑着给赵笙倒了小半杯酒
“阿笙过阵子就是大人了,以后想做什么啊?”
“父亲,孩儿还未卒业呢”
一旁的爹爹也含笑附和着
“是啊,阿笙的成人礼都还没办呢,赵郎急什么?我可舍不得他这么小就出去开府”
爹爹笑着
“好好好,阿笙在双亲这,永远都是小孩儿,这酒先不喝了,等到时候成了礼父亲再敬你这一杯”
赵笙霎时不舍得了,伸手便要去接那杯酒
“等等,我就喝一口”
“不行不行!”
“父亲——!”
她这撒娇的语气把双亲逗得开怀,一家人畅意的笑着,在推杯换盏间,一边享用着珍羞佳肴,一边俯瞰着泱泱长安
宫城巍峨十里,远山绵延不断
路上张灯结彩,长街车水马龙
这,就是大宁的盛世气象
“原来从这么高的地方看,经常是这样啊”
“喜欢的就多看看,我家阿笙以后啊,还会站得更高更远的”
就在他们凭栏远望时,赵笙忽然看见远处的京郊似乎是起了火
一道烟雾直直流向天空,将这片白日青天撕开了一道乌黑的豁口
那弥天的火光亮的可怕,叫她的目光不住的往那边瞧
“父亲爹爹那里是起火了吗?”
“是不是……郊外的民户在烧柴火”
赵笙凝神再望,只见那点火光以燎原之势,次第于青山山巅点燃
浓郁的黑烟与焰火越烧越近,眼看着下一步便是要传进这长安城中
身旁的父亲看了许久,忽然一下子跌倒撞到身后的桌凳,受惊似的大喊了起来
“是狼烟!”
听到这两个字时,赵笙只觉得周身陡然一寒
那一道道自京外席卷而来的狼烟,如同山雨将至前的劲风,如同燎原的野火
轻轻一吹,仿佛就要烧了这盛世繁华梦,乱了这太平人间道
“起狼烟了?父亲 这是有战事了吗?”
只见赵笙的父亲猛地摇了摇头,慌忙擦去额上的冷汗
“这绝非寻常战事,大宁立国几十年都未燃过狼烟,往常的战事都不过是流寇作乱或偶有异族骚扰而已,若非边疆溃败,狼烟不会燃到京城,我要即刻进宫看看”
父亲匆匆起身要走,爹爹却忙拉住了他,为他扶正了发上冠
“赵郎……要多保重,别讲不该讲的话”
“我知道的,你先带着阿笙回家,等我消息”
赵笙与爹爹自是无心在外逗留,也紧忙起身赶回了家中,路上爹爹想握着赵笙的手来安抚她,却被她反握
“爹爹,不怕”
如今的赵笙已不再是爹爹怀中的柔弱稚子,也能站在逐渐年迈的爹爹身侧,为他挡住这半分风雨
“好,是……是不用怕,无论如何战事也不可能打到京城来的”
话是这样说,但他与爹爹回家后仍是茶饭不思的对坐了半日
直至黄昏过后,父亲都没回到家中
爹爹焦急地支开窗户,向外探头望去
赵笙只是轻声安抚
“爹爹,再等等”
“好,再等等,爹爹再陪阿笙再等等”
他们等了又等,眼看着夜幕降临,灯逐次地点亮,她的爹爹再也坐不住了
“秋雨照顾好小姐,我出去看看”
“正君这都已经宫禁了,你现在去恐怕也没用啊”
赵笙也拉住了爹爹的手,轻声劝道
“爹爹还是我去吧,我是孩子,也出入过宫中,行动更方便些”
爹爹下意识的想要反对,但他转过头去看着赵笙那日渐成熟的眉眼,迟疑许久后终究是叹了一声
“好吧,切记早点回来,找不到你父亲就算了”
“是”
赵笙走出府,见各家高门大户都紧闭着府门,往日乌衣巷的欢声笑语止于一片寂寥
也是这条巷中的大多是达官显贵,狼烟起后恐怕相间家家内都和赵笙与爹爹,差不多正在无用的不安着
赵笙跳上房瓦,沿着皇城大街一路往宫门赶去
一路之上,灯火苍白,彩绸暗淡,金吾不在唯有她的脚步声,还响在这长安之中
宫城就在前方
赵笙正要上前同侍卫攀谈时,忽然又听到了一道与她方才同样急促的脚步声
那人步伐急促落足,却仍然极闻,隔着数十步外便扬声喊道
“谢府世子谢回,要入宫面圣,烦请通传”
谢回他怎么在这儿?
赵笙心中一喜,连忙转过身,匆匆迎了上去
“师父你怎么才来!”
谢回无奈一笑
“山里庄子有事,我去瞧了一眼,回来才知道狼烟都烧到长安了,你怎么也在?”
赵笙不禁在心里笑了——这家伙在遇到要事时总会被各种原因绊住,而姗姗来迟
“父亲早上得知此事时便进了宫,现在还没回家,我想来找他”
“巧,那一起进去”
“好”
赵笙不多言,快步跟上他的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宣政殿殿灯火已灭,皇上和大臣定不在此地,谢回瞥了一眼后便直接带她去了议事堂
不过这边门口的侍卫却一下子拦了上来
“皇上口谕,不得入内!”
“太后口谕,命我前来!”
谢回用怀中剑,轻巧隔开了挡在他们面前的乌黑兵鞘,赵笙也紧跟在他身后,快步的往殿里走去
不过他们还未入正堂,就听到了堂内激烈的争吵,谢回对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在堂外站定
“师父?”
“师父要教你这一课——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前方情况时,可以用一些小伎俩来获取情报”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堂内传来了太后的一生威严呵斥
“不可!”
谢回登时便顿住了
“……?”
赵笙忍了忍笑意,探头过屏风观察
只见堂内的太后,并未发现他们两个,而是在和皇帝争论
“沧州也是大宁的徒弟,沧州百姓也是你的子民!如今他们城破家亡,中受贺兰氏俘虏。你怎能如此安心理得地坐在高堂之上,口口称静观其变?!”
听到这儿赵笙和谢回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沉
大宁疆域中最北的沧州,破城了。
不是被侵扰,不是有内乱,而是毫无征兆的被外族攻占了
怪不得这场议事从清晨开到了现在
“贺兰氏此番,不过是趁人之危在镇边将军回京述职时偷袭沧州,等镇边将军回去驻守,他们并不敢再犯,母后莫要再担心了”
“说的轻巧,镇边将军在你的万寿宴上饮酒过甚伤了身,还在府里躺着呢,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母后,贸然出兵只会对我们不利,等我书信一封与贺兰王,问问他究竟想要什么,在议谈和之事也不迟”
“眼看贺兰氏要继续攻打充州了,陛下还在这儿想着谈和之事不愿发兵吗?!”
在二人接二连三的争吵中,皇帝的脸色也逐渐变得暗沉,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冷笑一声
“好啊,如母后所说镇边将军一病不起,敢问朝中又有哪个武将熟悉贺兰氏?敢说自己能有赢了边关仗的本事”
皇帝扫视的下面一重权臣
“我宁朝开国是政权让渡。七十年间崇礼修文,国泰民安与民生息,哪来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
“谁?敢说自己一定能抵御贺兰氏能收复沧州能不带着几十万大军去送死?!”
堂下四处不敢言
在这一刻赵笙想起了一些什么是学堂中最被忽视的武略课,是街上文人对武者的趾高气昂,是满城世族,竟无一人善弓骑的荒诞靡相
若这家国事文为血肉,武为骨,那大宁这脆弱的骨就成了敌人手中直刺肺腑的刀刃
谁敢往?
谁敢夺回这把刀?
谁敢成为大宁的骨?
谁敢,立君前?
在堂内群臣俱寂之间,赵笙忽然感觉到,身边的人向前迈了一步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赵笙心中忽然疼起一股莫名的预感
——谢回这一走,他们恐怕就再难相见了
这种精准到刺痛的预感,让她的心底骤然一慌,连忙伸出手试着去扯住他
可谢回的步子太坚定,也太快了,快到她只抓到了谢回衣袍上的衣穗
似乎许多年前,她也曾这样抓过他的衣穗
只是这次他没有来抱她
谢回利落飒踏的越过殿内群臣,站到了君主之前
“臣愿往”
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厅堂,引得堂上人低下头来
皇帝不可置信的声音自上传来
“你吗?”
“谢世子莫要在此时开玩笑了,你去过边疆没有?打过仗没有?就看过藏书阁里面所有的兵法没有?”
“回陛下皆未曾”
曾经谢回所参加过的战役,充当的都是军师一职,更何况那些只是小战役,如今有关家国的大事,这样显得便有些轻率
皇帝翻袖拍椅
“哈哈,纸上谈兵的本事谁不会呢?你难道想带着朕的大军去送死吗”
“臣虽未曾带兵打仗,但正如陛下所说,我大宁崇礼修文,也同样未曾有过一个打赢胜仗的将领”
“如今带领到了该动武之时,若没一人愿一试岂不是永远都不会再有那般人了”
赵笙从未见过谢回这般严肃的模样,他不卑不亢三言两语,便将堂上人的质问堵了回去
棠下众臣听了这番话,纷纷左右相顾相谈起来,而其中父亲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向着堂外看来
他们父女,四目相对
赵笙深吸了口气,对父亲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在皇帝开口之前,第1个臣子站了起来
父亲咬了咬牙一甩袖
“陛下——!陛下,臣觉得谢世子言之有理,贺兰氏几日连下沧州两城来势汹汹,未必能议和成功,不如先将大军派去边关再做打算啊”
随即许多臣子纷纷起身,跪拜在地
“臣,恳请陛下出兵”
“臣,叩请陛下出兵”
“请陛下出兵,收复沧州,驰援充州——”
“请陛下出兵,战退贺兰——”
在一声声朝臣请愿中,皇帝的脸色也一寸寸阴沉了下来,议事堂内争执不下剑拔弩张
而谢回立在这片风波的最前方,一刻也没有弯下过他的脊梁
堂上另一位尊贵的女子发出了最后的宣告
“陛下,请做决断吧”
皇帝无声地将目光扫过所有跪着的臣子,一言不发,赵笙也跟着注意到,这里面跪着的大多是和父亲相熟的同僚,又或者在朝堂上,他们被称为太后党
而就在这时,在座上踌躇了许久的霍家家主、霍不离的父亲竟也站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对皇帝弯腰行了一礼
“陛下,虽然臣一向听从君命,但这回还是……战吧”
皇帝终于按捺不住把眼睛闭了又睁,像是压抑下了极大的火气
“既然爱情们都这样想,那朕也愿出兵,只是这出兵的人选当真要定下谢侍郎吗?”
谢回拱手声音不卑不亢
“臣毅已决,请陛下成全”
听他这样说,已经被他带动的朝臣们也跟着喊了起来
“请陛下成全——”
皇帝的手紧紧捏住了以上的龙首,看着这堂下为谢回马首是瞻的群臣,连吸了三口重气
“好好好,朕看你们也没给朕不成全的机会呀,行,谢家世子,谢侍郎!去吧”
群臣叩首,恭贺圣上明裁,随后盯着那皇帝能杀人的眼光纷纷一贯而出
赵笙也往后躲了躲,直到谢回和他的父亲出来时才抬起头来
“师父,父亲”
父亲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声音疲倦
“夜深了,咱们回吧”
赵笙点了点头却没有动,而是望向了一旁还笑吟吟的谢回
谢回只是歪了歪头
“嗯?”
“你要去打仗了,什么时候去”
“过会儿就去”
“什么时候回来”
谢回倏的笑了
“过会儿就回来”
赵笙被他的不着调逗笑,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
“好,师父早点回去备战吧,这段时间我就不打扰师父了”
“诶,到了那天徒儿可要来给师父送行了”
“这个嘛……到了那天,我过会儿一定去”
这些事他们两个都憋不住,纷纷笑了起来,父亲看着他们两个居然还有心思玩闹,无奈的摇了摇头
跟谢回打去了这两句后,赵笙心中方才升起的不安也渐渐消散了
父亲也同谢回告别领着她回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