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后,十万铁甲无尘无垢,阵列在城墙下方,破晓前刻,天幕仍被暗蓝色的薄薄夜雾笼罩着,几点残星与寒月的光芒已经衰微,唯有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等照耀在即将远征人的寒甲之上
“沧州苦寒雪未消,这是娘亲给你缝的棉衣,结实的嘞,好孩子别忘了带上”
“陶郎,你放心,家中一切有我到了军营别忘了寄信”
“娘亲,娘亲——你什么时候回来呜呜呜——”
声声不忍的送别语在这城墙下此起彼伏,赵笙默默地听了许久,才抬头看向了这十万兵马的最前方
转眼之间,自相逢以来,九年弹指去
那人已过弱冠数载,而今正是男儿最好的风华之年,身如玉立的抱剑于乌蹄骏马之侧,任由千里外吹的清风浮动他的衣袍猎猎
飒爽英姿,较之当年更盛
谢家的族人甚多,数不清的人正在他的身侧或叮咛,或垂泪
而他含笑不应,只是远眺着那风雨之处的山外青山,直到察觉到了赵笙的视线才回过头来
“徒儿?”
“师父”
谢回抱着怀中剑走了上来,低头对她轻轻一笑
“还是来的挺早的嘛,比为师准时多了”
“那是当然了”
“正巧,师父还有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
谢回将怀中的剑与一枚殷红剑穗向她递来,风将他的发梢扶到了眼前,却仍遮不住那其中灿若星子的意气风发
“这把剑藏锋十余载,如今终要开刃,便由你,来为它系上剑穗吧”
“好,不过这是有什么寓意吗?”
赵笙低头接过剑穗,仔细的缠上谢回的剑柄
“有啊,我曾从未有过战事,因此也从无虎符这种号兵之物,要从万军之中变出将领,靠的,是将军手中的将军剑,在战场上见将军剑,如见将军”
“书上还有个故事,是一个将军弄丢了将军剑,主角就拿着他的剑,四处宣扬将军死训,不战而屈人之兵”
赵笙忍俊不禁
“师父从哪看的这种故事”
“这几日恶补兵法,刚看的”
赵笙的手一抖,差点没能系上剑穗的最后一个结扣
谢回见她眉目泛起忧虑,顿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笑着摸了摸身前人的头,声音还如最初见识纨绔
“逗你的,放心吧,这世上还没有你师父不会的事情呢”
“陛下因前几日被迫下旨发兵而恼怒,没有赐下将军剑,所以如今这把剑就是将军剑,师父才让你缠枚剑穗方便辨认”
“走了,记得来驿站,师父给你写平安信”
谢回转过身,抱着将军剑,踏向了军阵前
眼看着那衣袍再度翻飞过她的眼前,而这一次赵笙伸手抓住了它
谢回停步转头看向了她
“嗯?”
赵笙的胸腔怦怦直响,在这一刻,在谢回一如数年的含笑注视下,她脑海中闪过了太多
有师徒之间的相知相伴,有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有那堪称纵容的与取予夺,也有那一次次等待后,无论多迟也总会赶来的身影
是那总角宴中在他指尖缠乱的鬓发,是那夏夜舟中枕袖袍上的流萤,是那金玉交缠的一场良缘初逢——
也是……也是……
她记起来了,也是她更年幼之时的,遥遥一眼
相差了9年的岁月,让她迟迟难以明确自己那一次次怦然的心动,却有比九年更长的时光,让她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心中那难言的情愫
谁家儿郎足风流?害他拟将情赋予,一生至此可以休
“谢回……我”
这是赵笙第1次喊他的名字,在出口的刹那,她也看到了谢回眼中的诧异
喊惯了他师父,赵笙刚喊出他的名字,就已经紧张的有些结舌
心乱如麻,却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她急的只是将他衣袍拽得更死,连连重复了好几声
“我,我……”
谢回忽的笑了,他俯下身来轻轻的竖起指尖,抵在自己唇侧
“嘘”
或许是谢回眼中的温柔太过醉人,又或许是来自师者的命令不容抗拒,她静了下来,倔强的看着谢回
“好了,我知道了”
而谢回只是笑着,是啊,她的这位小师父向来聪颖,有什么事非要她脱口他才知道的呢?
她只需要鼓足勇气喊一声他的名字,他便能了然她的未尽之言
“赵笙”
他也喊她
“小徒儿”
他又喊她
“这场战不难打,等打完,师父回来你也该行过成人礼了”
谢回轻笑声音如清泉朗月
“到时候再跟我说吧”
赵笙愣愣站在原地,看着谢回那不同往日的笑意,只觉得一阵灼热从脸颊烧到了耳尖
谢回却不急着走了,他从腰上拆下了一对双鱼玉佩,又将其中一枚递到了她的面前
“当年还是才到师父腰的小孩呢,撞下的就是这枚玉佩,可还记得?”
“现在师父先把一半给你,让你安心”
赵笙接过这枚玉佩,紧紧握在了手中
“那,我等雨师父并佩之日”
“好”
于是年少的将军再度转身,于万军前翻身上马,高举起手中的将军剑
“出师!”
“出师——!”
这一刻紫袍白丁其哭,世族草民同泣,家家户户的亲生骨肉,身披铁甲,手持兵戈,在马蹄踏踏中,迎着青山的长风,共赴万里外的雪州
为盛世长留,为家国无忧
“师父!”
赵笙站在城门口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军队,那一刻悲伤如阴霾般笼罩,她的眼眶再也承受不住泉涌般的泪水,泪如雨下
她还记得
记得在拜师礼上那一刻的幻觉,远处奔来的黑马身上无人影只有一匹白帆,被白绸所覆盖的谢府安静,孤寂
曾经对别人的幻觉多数已应验,她不知该不该相信这个幻觉,但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次离别怕是久难相遇
明明她也有一颗将军梦,也有一颗为国应战的心,但因为皇帝对派兵的不满,对赵家,对太后党的忌惮,因为种种,被驳回进入军队的资格
忽然一块手帕被递到她面前
“擦擦吧”
是阿厌,他仍带着那个鬼面但声音温柔至极
“谢谢”
眼泪被擦干,她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太阳升起阳光撒在房瓦上为瓦片渡上一层金光,威严肃穆,而她们站在被阳光照射不到片瓦下,身影隐于黑暗中
这就是众人朝拜的陛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