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王九仍旧优游自在,蔡林康的伤渐渐养好,李英嗒也在寺庙里结识了不少师兄弟,各自都安然乐怀。
直到突然的一天,蔡林康和净岳禅师在卧室里又展开一番夜谈,李英嗒则在一旁睡得酣畅淋漓,全然不知自己的生活即将天翻地覆。
第二天,蔡林康就带着李英嗒同寺庙众人分离,与师兄弟间互相合掌作别。而在面对净岳禅师时,李英嗒却不舍地牵起禅师的手,摇摇晃晃,情真意切地许诺下一次的见面。
待与他们一一叙别完后,李英嗒随即在外公的示意下,与众人挥手,转身下山回家了。
山阴谋雨,风气恓惶,霁霞惨淡,白萤萤的残星半落,冷光搅缠在稠云里。
蔡林康牵着李英嗒绕过积水的泥洼,在一处杨柳旁蹲下身,作势俯抱,却遭到李英嗒连退好几步的拒绝。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胖嘟嘟的外孙女一个踏空,四脚朝天地倒进泥坑里。
蔡林康避着李英嗒闷笑一声,伸出长臂把她揽进怀中,泥浆扑𥰡到他的身上。
李英嗒看着自己满手是泥,还有远离寺庙的孤苦伶仃,不禁悲从中来,哼哧一声竟发出了小猪般的嚎叫。
回家之后,蔡林康就把李英嗒送到了学校。作为中途进入的插班生,她自然没有友好关系来打发时间。
经历了她从未面临过的上台介绍、拍掌欢迎的尴尬场面,李英嗒在面对同龄人好奇地询问也只是脱了力般地老实作答,没有什么趣味,彼此间也自然就客气相待起来。
只是有些时候,看着同学们三五成群地玩耍,她心中仍充满羡慕,也格外怀念起寺庙的生活。
而在回家面对外公的询问时,李英嗒面如土色地惨然作答。
她自以为隐蔽地说着胡话,把老师的忽视说成在意,把同学的冷漠饰成中意,把自己在班里近乎透明的存在状态表现为得意。
在看过蔡林康卧床不起的模样后,她自然学会了体贴。
只是她这一番心如死水的面貌哪里能瞒得住蔡林康,但他体谅着李英嗒的用心,只作不知,还给足了惊喜和欣慰的态度。
在家人面前,无声的爱意更为动人。而在李英嗒和蔡林康之间尤甚,彼此之间都默契地吞下晦涩难言的情绪。
夏迹虚过,秋意休去,冬霜在山前苦埋。
这里的隆冬时节,冷意穿肤入骨,纵然有毛衣棉服围护也能感受到室内外的体感参差。
一场流感率先在学校肆行,李英嗒被老师送回了家里。
蔡林康将发着烧的李英嗒放在床上,取下毛茸茸的围巾与遮耳帽,妥帖地将湿帕子盖在她头上。接着,他向随行而来的老师道谢,送老师出门后,便急忙转到厨房煮沸姜汤。
他仔细地盛出一碗,放在一旁放凉,随后又匆匆出了大门,找到李大夫家,取出药包赶回家熬药。
等李英嗒睁眼时,就看见蔡林康正坐在她床边,端着姜汤和药汤试温度。李英嗒皱着眉,刚想开口说话却咳了起来。
“咳咳……外公,我不想喝药。”
李英嗒可怜巴巴地盯着蔡林康,蔡林康却避开视线,只将一勺姜汤送到她嘴前,昧起心肠哄骗。
“嗒嗒乖,不想喝就不喝,外公待会儿就把药汤倒了。”
“只是这姜汤,外公煮了好长时间,放了蜂蜜和冰糖,甜滋滋的。嗒嗒体恤体恤外公好不好?就尝一口。”
李英嗒混沌的脑袋嗡嗡噪噪,看着递过来的勺子,又瞧见外公殷切的目光,便听话地张开了嘴。
就这样,一勺一勺,两碗汤慢慢灌进了她的肚子里。李英嗒被外公扶着躺下,肚子里还传来轻微的水声。
李英嗒一连歇在床上好几天,甚至捱到了寒假。
生病期间,蔡林康悉心照料。但流感来得蹊跷,又引发她自幼带来的胎病宿疾,所以大半时间,李英嗒都闷着燥郁。
愈发冰冷的空气在接近她时都被体内的热气煮沸,宛如赤地高蹈,炙啖火石。
多日的操劳累心使蔡林康花白的头发渐渐褪去深意,灰茬银鬓,乱纹补貌,形容佝偻。
李英嗒将外公的这些变化尽收眼底,往日的嬉笑闹腾渐渐隐匿。
直到正月廿五的一天,她终于有了力气,从床上站起来,一把抱住了赶过来查看的蔡林康。
“外公,我好爱你。你不要变样子,好不好?”
李英嗒把头藏在蔡林康的怀里,细泪如雨般坠湿毛絮,声哽泣咽。蔡林康大手轻抚她的脑袋,用异常缓慢的语调安慰着她。
“傻孩子,外公怎么可能一直这样,外公会老会生病,也会有一天突然不见。”
“但嗒嗒你要记住,外公永远爱你,不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会一直陪着你。”
“你发誓!永远不离开嗒嗒。”
李英嗒抬着泪眼,认真地冲蔡林康勾着小指。
“我发誓,永远不离开嗒嗒。”
蔡林康微微一笑,皱纹都舒展成怡悦的弧度,举手将小指搭上去。
“那嗒嗒也发誓,嗒嗒永远都不会离开外公!”
李英嗒见状,圈牢尾指。一双手,在两人之间萦绕成盘依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