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说是在梨山行宫休养,实则是在京郊赁了一处宅子,地方不大,但胜在清幽,背后便是青山绿水,雪霁一眼就相中了这处。
刘子瑜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自从前年因为急火攻心,大病一场,他便加快了对永昭的培养,有意识地放手让他处理国事。恰逢西北平定,淮阳王回朝,他便干脆彻底放手,令永昭监国,自己带着雪霁离开皇宫,去过她一直向往的平凡日子。
虽已人到中年,但仍旧气质出尘,容貌清绝,乍一搬入新宅,便有邻居小娘子前来串门。
只见男子姿容如玉,威仪秀异,肤色略微透着病弱的苍白,但却不显阴郁,那一身清冷的书卷气反倒更叫人觉得温和;女子皮肤白皙光润,娴静端庄,长发高高挽起,在头顶盘成一个髻,风姿绰约,便顿觉气质非凡,不似寻常人家。
邻居小娘子神秘兮兮,暗暗打探,问二人是哪家的权贵在此小住。二人无奈,只得笑称是家道中落的盐商,现在京中做个教书先生,以谋生计。
邻居将信将疑,后见二人身边只有一个老仆,那男主人又日日出门教书,女主人只在家闭门不出,这才慢慢信了。
竹上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隐居的日子闲时自在,倒也忙碌充实。刘子瑜在京中一处棋馆寻了个差事,教孩子们下棋;而雪霁则是穿梭于京中各家名吃,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回到家中后默默编制着那本《尚膳食注录》,好不自在。
搬到京郊后,刘子瑜不知怎么的,开始沉迷道家黄白之术——倒也并非真的炼丹求长生,但开始日日晨起练起补气养身的招式,还要将贪睡的雪霁一同拉起。
雪霁无奈,只得陪着一起,笑着调侃他也如历朝帝王一般,开始琢磨长生之术了。
刘子瑜并不立即反驳,只是默默将沏好的茶递到她手中,替她轻擦着额头的汗水,唇畔的笑意依旧温润如清风,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小七误会,子瑜不贪长生,只贪,红尘佳人——”
说罢,他将雪霁拉入怀中,与她鼻尖相抵,四目相视,眼底尽是情意缠绵——
江水东流,百年一瞬,只有与她相伴的时光,方是他无法放下的贪恋。
二十年后,皇后重病不治,薨逝于凤藻宫,举国皆哀。
乐阳与弟弟妹妹站在刘子瑜身后,看着原本只是些许有几根白发的父王,一夜之间白了头,仿佛苍老了许多,内心悲痛不已。
而刘子瑜却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全程冷静克制,亲自准备了最盛大的丧礼,送走了他的爱人,然后留下一道传位于太子的圣旨,便彻底离开了宫中。
刘子瑜恍惚间走到了街头,依旧是如初见那年一般的车水马龙,甚至更加热闹些。他漫无目的地走在长街上,形单影只,茕茕孑立,人声喧闹,他却感觉那些声音离他很远很远,虚无缥缈,直到他在一处茶楼停下了脚步……
里面的说书先生,正神采飞扬地讲着故事。
“话说前朝年间,有一闺阁小姐,与众不同,一出生便有彩云仙鹤汇聚在府宅上空,是为祥瑞,家人宠溺万分,无所不应!”
他呆呆地听着,声音越发清晰的传入耳中。
“那小姐也是有些灵气,一出生便会说话,说的是什么呢——我们先卖个关子!”
底下一片哗然,刘子瑜也忍不住笑了,这么多年,这些说书先生还是一样会吊胃口。
“话说转眼之间,那小姐便已到了及笄之年。出落得地亭亭玉立,来求娶的人踏破了门楣,她却始终摇头不应。这日,小姐出门吃饭,在街头偶遇一俊美少年,欣喜万分,拍手笑曰:‘是了!’,随即吩咐家丁,将那少年绑了回府,便要成亲——”
说到这里,那说书先生又一拍板子!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堂下一片嘘声,真是扫兴!刘子瑜也摇着头笑了笑,然后又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一年后。
又是一年春三月,门内芳草依旧,门外青山相守。
新帝传诏,皇子降生,大赦天下。
听着老仆人带回的消息,他未睁眼,只是眼皮动了动,静默片刻,便挥手让他离开了。
自从雪霁去世,他便独自住在了这个宅子中,整日闭门不出,只留了一个老仆伺候,几个孩子几番想让他回去,皆被他请出门外。
这日,春光正好,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婴儿,推开了那扇已有些斑驳的大门。
庭院中空无一人,二人对视一眼,向屋后走去。
去年春日,雪霁听闻塞上鲈鱼鲜美,便找来了些鱼苗,在屋后的湖中投下。
夹岸种着一排杨柳,青翠的柳枝垂在水面,岸边还站着几只偷偷啄食鱼饵的白鸟,一片静谧。
刘子瑜静静地靠在摇椅上,身旁的鱼竿高高架起,鱼线垂在水中,手里捧着一本书,静静地睡着。
永昭看了一眼自己的皇后,二人默契地轻轻放缓了脚步,走上前去。
一阵风吹过,书本哗哗作响,被吹落在地,一只手也悄然从膝上无力地垂下。
年轻的皇帝这才发现,他的父王,已经永远追随着他的母后一同离去了,而他的另一只手中,赫然躺着几只他的母后曾经最爱吃的糕点……
永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
刘子瑜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梦到了少女的雪霁。
他有些委屈地想拉住她,满脸哀戚。
自从她离世,他总是梦到了很多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梦见他的父王,母妃,太皇太后,梦到了淮阳王,淮阳王妃,符裕申……甚至还梦到了石义宽和孙芸娘,可是,无数次午夜梦回,他竟从未梦到过她一次。
他一遍遍的丹青描摹她的画像,却怎么也画不出她的笑容和神韵。
他的眼泪从苍老的眼中流出。
梦里的雪霁还是那个圆润可爱的少女,身穿一袭绯色长裙,正穿过人群,去买一串糖葫芦。他想伸手拉住她,又突然看到水面满头白发,垂垂老矣的自己,他又怯怯地缩回了手。
耳边传来男女的痛哭声,还有婴儿的哭闹声,他有些头疼地甩了甩头,却陡然发现,所有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雪霁含笑的轮廓也也一同消失在一片虚无。
他焦急地站在原地,一遍遍喊她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回音。
远处,一老妪颤巍巍走来,眼神怜悯。
“回去吧,一世姻缘已尽,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刘子瑜恍若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抓住她的手,一遍遍焦急询问,是否见过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少女。
老妪摇了摇头,还想再劝,便看见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一脸欣喜,口中喊道:“小七,走慢一些……”
不待她开口,就步履匆匆地走向了那白茫茫的深处……
老妪眼中划过一丝无奈,缓缓摇了摇头,道了一声“痴儿”,叹息一声,也消失在一片虚无之中……
江水东流,百年一瞬。
不贪长生,贪红尘。
相思设宴,名作鸿门,而他——
欣然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