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她终于在榻上入眠了,鹫儿还在桌前对着史书苦读
扭头望见她睡得香甜,不由恶向胆边。
抄起手边的砚台,泼向她。
未料任辛仿佛睁着眼一般,一挥手便击回了砚台,墨汁浇了鹫儿一头一身。
她隔空点了鹫儿的穴道,鹫儿扑地一声跪倒在地上,而她翻身向里继续睡去。
鹫儿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渐渐泛起泪光,一滴滴地掉落了下来。
第二日鹫儿便被罚去卖菜。
他一身平民打扮,身在市井闹巷,像个菜贩子一样守着小摊卖菜,脸上还沾着洗不净的墨迹。
路过的行人都对着他指指点点,不远处有几个少年嬉笑围观他,指着他窃窃私语。
“杂种”两个自穿透闹市飘进了他耳中,鹫儿愤怒抓了把青菜砸过去,吼道:“你才是杂种!”
他与少年们扭打在一起,很快便寡不敌众被按倒地上厮打。
多亏琉璃及时赶到,将他救了出来。
夜间任辛从外归来,一身夜行衣尚未脱去,便先去料理鹫儿。
鹫儿跪在她的面前,听她冷冷的训诫
“让你练字读史,是为了让你有脑子”
“让你上街卖菜,是要你明白人间疾苦。”
“可你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好——”
鹫儿只觉得愤恨又委屈,忍不住争辩:“他们骂我是杂种!”
可她却说:“就算他们不骂出来,在瞧不起你的人心里,你还是杂种。”
鹫儿气恼地反驳着:“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任辛嫌他吵闹,一皱眉。
解下黑色蒙头,对琉璃道一声
“我累了,没心思听这些。”
“把他关去柴房败败火,什么都别给,十二个时辰后再放出来。”
便自行进屋去。
鹫儿怒极,终于爆发,在她身后怒吼着
“疯子!你除了会罚我打我,还会什么?”
“我不要你教我。”
琉璃掩住鹫儿的口想拖他出去。
而她转过身,淡淡地看着他:“我本来也不想教孩子,我只会杀人。”
“刚刚死在我手里的人,是第一百二十七个,你想做第一百二十八个吗?”
鹫儿一凛:“你骗我。”
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落在了榻上——任辛刚解下的黑色手套上,正有鲜红的血滴了下来。
她皱眉道:“再加六个时辰。”
鹫儿终于被琉璃拉走了。
任辛这才解开外衣,露出肩上刚受的伤。
那伤口狰狞外翻,鲜血淋漓。
她咬着牙忍住疼,为自己敷药包扎。
被琉璃关进柴房时,鹫儿忍不住叫住他,目带恐惧,仰头询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琉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告诉鹫儿:“大人是朱衣卫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刺客。”
“就连奴婢,手上也攒了十条人命,才有资格被选到大人身边服侍。”
鹫儿大骇,连忙后退。
这一夜鹫儿盯着明灭跳跃的烛火,乱糟糟地想了很多。
他的眼前不停地出现任辛手套上滴落的血,和那块被一刀削断的山石。
突然他打了个寒战,猛地跳起来看向半开的窗缝,终于下了决断。
夜色已深。
她半蜷着身子倒在榻上,已沉沉睡去。
身边药瓶散落未收。
突然她警觉地睁开了眼睛:“说。”
琉璃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窗外,低声通禀道:“大人,奴婢刚才巡视,发现小公子偷了马逃走了。”
任辛霍地起身。
朔日之夜,天空暗沉无月
她带着几个手下策马奔跑在草原的山坡上,大声喊着:“鹫儿!鹫儿!”
却没有人回应。
远远地传来狼嗥声。
琉璃惊道:“不好,这几日正是胡狼群迁徙的时候!”
胡狼群居,迁徙时动辄三五十只一同行动。
凭鹫儿的身手,一旦遇上绝无活路。
任辛眸子一暗,立刻下令:“分成三队,各自寻找,找不到,就别回来。找到了,发鸣雀令。”
这时空中一道闪电划过,闪光照亮了整座草原
鹫儿这才发现,自己四周已经布满阴鸷幽绿的兽眼——在不知不觉之间,他竟然已被数十只狼包围了。
鹫儿匆匆捡起跟柴火棍防身,头狼前肩低伏,喉咙里翻滚着低沉的咆哮,已呲着森白的犬牙逼了过来。群狼随之逼近,当前几只的獠牙上还染着鲜血。
鹫儿浑身颤抖,终于大叫出声:“救命!救命!”
狼群一只接一只地纵身跃上,鹫儿却只敢闭着眼睛乱挥着柴火棒反击,没挥几下,便觉手臂一沉一痛,已被野狼咬伤,扑倒在地上。
眼看他就要被野狼一口咬住咽喉,千钧一发之际,一剑凌空杀来,刺伤了那只狼。
任辛冷冷的训斥声音随即传入他耳中
“教过你多少次了,对敌之时,不许闭眼!”
鹫儿从地上爬起来,惊喜地睁眼望去,便看到护在他面前挥剑砍杀的傲然身影。
已脱口唤道:“师父!”
任辛却不再说话,一手拉住他,另一手挥着剑全力砍杀
将扑上来袭击的野狼一一击杀,动作行云流水,无一招一式多余。
鹫儿看在眼里,又是心惊,又是叹服。
杀出去重围后,任辛带着鹫儿跃上坐骑。
她揽着鹫儿,驱马狂奔,身后的狼群不依不饶地追了很久,但终于还是渐渐被抛远了。
不知到底奔跑了多久,任辛终于放慢了马速,对鹫儿道:“没事了。”
鹫儿一直被她保在身前,此时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嗯。”
她一皱眉,扭转他的头让他面向自己,还像以往那般盯着他,命令道:“不许哭。”
鹫儿点头:“嗯。”但他眼中的泪水却越流越多。
又一道闪电闪过,鹫儿瑟缩了一下,苍白的脸、通红的眼睛,依稀不过是个十一岁的脆弱少年。
任辛一怔,眼神放柔了一点。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伸出手去,拍了拍鹫儿的背。
鹫儿怔怔的看着她,似是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确实是他的“师父”。
会在他最恐惧时杀过来救他,会在他受伤时蹲下来背他,会稳稳将他护在身后,在他哭的时候拍他的背的师父。
“蠢,挨几句骂就要逃,就一匹马,你能逃到哪去?下次还敢吗?”
——也还是那个完全不懂慈爱温柔为何物的师父。
但这一次鹫儿却再也不觉得师父是在骂他。
他哭着摇头:“再也不敢了”
任辛一愕,最终冷声道:“还哭?”
“最多再哭一柱香,否则我杀了你。”
鹫儿闷闷地应了声:“嗯。”
随即就哭得更大声了。
这时雷声轰隆隆地响起,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任辛皱了皱眉,策动座骑,去附近寻找避雨之处。
他们最终找到了一处山洞,就在洞口燃起火取暖着,躲在洞中避雨。火堆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橘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在山洞的石壁上,也映照在他们的身上。
她给鹫儿包扎着伤口,这小少年还在抽抽搭搭地掉着泪。
满洞都回响着他抽鼻子的声音,石壁上还映着他抽鼻子的身影。
她有些不耐烦,抱怨道:“这么点小伤,哭什么。”
鹫儿道:“我、我也不想哭,就是忍不住。”
“有什么忍不住的,第一回遇见狼而已,以后多几回就知道怎么办了。”
见伤口被包扎好了,任辛靠在石壁上,静静地看着鹫儿,问道
“你心里一直在怨你娘,为什么要和一个面首在一起,为什么要把你生出来,为什么这么久连一个姓都不给你,为什么要让你一直被人瞧不起,对不对?”
鹫儿猛地抬头:“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想不关心。”她平静地看着他
“但我知道,就算你娘再不喜欢你,她也给了你这条命,没短了你的吃喝,锦衣玉食的把你养到十三岁,就算自己病得要死了,不得不离京养病,临走前还没忘了把你托付给娘娘。”
“我没求着她生我出来,天天被人叫面首之子,连个姓都没有的滋味,你根本就不明白!”
任辛却道:“我当然明白”
“因为我也没有姓,没有名。”
鹫儿一愣。
她面容平淡地告诉他:“我叫任辛,但小时候我娘只叫我丫头,后来我娘死了,我爹把我卖给朱衣卫。”
“朱衣卫里的白雀不配有名字,按天干地支随便编号,我排到的就是壬”
火光燃烧着,映在鹫儿的身上。
他眼中泪痕还未干,目光却骤然明亮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全碎了。
任辛静静看着他,问道:“想让他们闭嘴,就得让他们怕你。”
“你知道乱世之中,人最怕什么吗?”
鹫儿摇了摇头:“不知道。”
“兀鹫,”
她眼中映着火光,直直地照进了鹫儿心里
“因为战场上人一死,兀鹫闻到血腥味,就来吃肉了。”
“别辜负了公主给你起的这个小名,要让他们像怕兀鹫一样怕你。
鹫儿一动不动地盯着任辛,只觉心口被那光重重地砸中了,他眼圈再度慢慢变红。
半晌,他低声道:“好。”
见状,她从火堆边抽出一根树枝,恶狠狠地指着他:“不许哭,不然我打你!”
鹫儿猛点头,却终于忍住了泪水。
任辛却用那树枝从灰堆里刨出几只芋头,推给他:“熟了,赶紧吃吧。”
鹫儿早就已经饥肠辘辘,赶紧上前拾起芋头,烫得左手倒右手。
却还是惊喜地破开芋皮,香甜地芋香味儿便带着白气扑鼻而来。
他吞了吞口水,不顾滚烫,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师父,你真好!”
她冷笑:“哼,明天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这回偷跑,我会罚你站一整天的马步,站到你吐血。”
鹫儿却心满意足道
“我认罚。”
“以后我会听话,我会好好跟师父学,以后也变成跟你一样强。”
任辛却说:“别像我,我只会杀人。”
“你是娘娘的外甥,必须得文武双全,以后学谋略,学兵法,做学问。”
“我就要像师父!”
任辛把袖子盖在他眼睛上,替他遮住光,催促道
“赶紧睡!小孩子真烦人,早知道我就不该答应娘娘教你。”
鹫儿忙拉紧她的袖子,闭上了眼睛。
“也就是那次之后,他才算真正的认了我这个师父”
一席话说罢,声音尚在空气中微微回荡。
她抬眸看向眼前的人,等着他的回应。
然而萧若风只是静静地坐立在那里,一双深邃的眼眸直直地望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眉眼看到心底去,却不发一语。
夜色如墨般晕染开来,笼罩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怎么了?”她疑惑问道
萧若风垂眼看着与她紧握的手,沉声回答
“九年前,你还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杀了一百二十七个人!
这个数字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意味着什么
闻言,她释怀的笑了笑,回握住他的手
“不管过去怎样,现在都已经过来了”
“人,要向前看”
“这句话是你说的”
那些曾经的伤痛与血腥都已经成为过去,一味地沉浸在回忆里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
所以,她不会让过去的经历禁锢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