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办公室只剩下窗外汽车驶过的声音。
多亏了同门师弟兼徒弟的叶思源,高星梨第一次知道领馆也可以这么安静。眼泪落在叶思源刚送来的印章审批单,将她刚用钢笔签好的名字晕开。高星梨的字一直都圆乎乎的,从正楷到行书,一直都这样。她爸高昱礼每次看着她的字,再看看姐姐的铁画银钩,瘪了半天只能说一句“挺可爱的,和我女一样可爱”。
1967年出生的高昱礼是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高家祖上出过几个进士,可是到了高老太爷这一代,家族已经逐渐式微。高老太爷两兄弟一个沉浮商海,硬是靠着当首饰筹来的资金,把自家的粤绣生意做到了南美洲;一个不听家里安排投笔从戎,是黄埔一期的毕业生,可惜年纪轻轻,死在了淞沪战场上。
从小当儿子养大的弟弟的死讯给了高老太爷沉重打击。一直天真的想在乱世中中立求太平的高老太爷继承了弟弟的遗志,想法设法地给前线送着盘尼西林。至亲的英年早逝、年轻时打拼落下的病根和抗战时期的殚精竭虑快速消耗着高老太爷的生命。他死在44年的冬天,没见到日本的投降书,更没见到他所支持的队伍在天安门城楼下升起的五星红旗。
高老太爷的离世,让高星梨的爷爷高济民在19岁的年纪不得不被迫成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46年,家族还沉浸在爱国商人的名头里,在韶关的中大读书的他敏锐地察觉出形势的变化,拿到毕业证的那天就主持卖掉了在大陆所有的房子田产,举家逃去香港。高羲和出生的那年,70岁的老头安稳地从太古公司CFO的位置上退下来,活到了高星梨上大学的那年。
严格地来说,高星梨是真正的西关小姐。位于广州西关宝源路的高家老宅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家,但是当年纸醉金迷、往来无白丁的富庶生活永远留在了高老太太的回忆里,并不断通过日常的生活琐事,将高家祖辈宁折不弯的风骨和对体面生活的追求延续给高家姐妹。
富家少爷高昱礼是高济民的老来子,从小就没受过生活的苦,生活的顺遂让他兴趣广泛心态平和。93年,在墨尔本大学拿到硕士已经在澳洲打了两年工的他,在车行买车的时候拐回了去新南威尔士公派留学读博,勤工俭学的上海姑娘历白榆。历女士的意思是,这个客人进来的时候,脸上就写了三个大字——冤大头。她第一次见这种溢出来的清澈的愚蠢的眼神,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大少爷。
相较于高家的家底殷实,历家人的奋斗经历是学历还没贬值时代,知识改变命运的生动写照。两个初中生硬是靠着夜校和自考读到本科毕业,从崇明的街道办干到市政府大院,培养出两个交大一个华师,在高喊着“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的年代坚决选择在浦东贷款给三个孩子一人准备了一套房。这些个壮举,单拎出一样,就够夸上一天一夜。
高昱礼和历白榆婚后回到香港,就职于政治及内地事务局,在02年被派往驻粤办当副主任,和在华工教经济的历白榆在祖籍地汇合。两个在天河上班的人阴错阳差的把房买在了海珠,这也让羲和和星梨都在同福中路第一小学渡过了六年的时光。
高羲和的名字是因为昱礼中的太阳,高星梨的名字就来自于“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的星星。爷爷带大的高羲和学了爷爷的杀伐果断,有继承了妈妈敏锐的经济嗅觉和自律,是让高昱礼夫妇从没担心过的大家姐。但是高星梨,成绩中游荡荡,但又心态极佳,根本没有搏一搏的心思。偏偏又是心思单纯好骗,被欺负了又不敢上手,只敢偷偷躲起来哭鼻子,这让高历两家上上下下都操碎了了心。
所以当小星梨开开心心地跑回家告诉家里人她被安排跟打球很厉害的小班长樊振东当同桌的时候,高家夫妻那是狠狠地松了口气。谁会不喜欢成绩好脾气好又长得白白胖胖,笑的软糯糯的小朋友呢?每次俩人放学出来,樊振东的一句“阿姨好”都能让历白榆难压出姨母笑。很长一段时间,看着每次看着少年老成说话天天跟她爸一样打太极的大女儿,再看看没心没肺天天就想着吃点心的小女儿,历白榆的口头禅变成了“要是东仔是我儿子就好了”。
高羲和妈咪,这个事情理论上是办不了的,但是,你可以换一种思路嘛!你让他当女婿还是可以的啦!
高昱礼不行!谁知道他以后怎么样!高羲和,你给我看好你妹妹,25之前不准谈恋爱,30之前不准结婚!
厉白榆侬脑子瓦特啦!阿梨有她自己的人生,你们怎么能去控制她!你看看你自己,当时骗我结婚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没30!
高昱礼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女儿,你俩能一样吗?
厉白榆你说我女儿不聪明?行了,你今晚当“厅长”,我和女儿睡!
高昱礼不是,你又急!
这样的对话每隔几天都要背着高星梨上演。所以18年以后高羲和每次都没有底线的尽全力让高星梨得偿所愿,只是因为她觉得,是她儿时的童言无忌影响了妹妹的运势。
回到现在的修罗场。
林高远看着一脸委屈的樊振东,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脸已经转向窗口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他的姑娘,眼神里是被单方面抛弃的伤怀,是被骗的愤懑,但更多的是最好的猎手盯住目标的势在必得。看着边上的小伙子还张着嘴巴呆在那儿,林高远心里一急就给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拖出了办公室。
叶思源唉,冷勾云,你别拉我!我就说这俩有事儿!21年休斯顿那会儿外面暴乱,子弹打我师傅办公室玻璃上,她哭得气喘不过来我还以为她怕子弹,合着是为了唔~~
林高远没事儿啊,没事儿!都散了吧!他看电视看上头了!走,兄弟,我头一回来领事馆,你带我逛逛。那个树长得和树挺像的是吧?
被林高远强行拉走的小伙子的话,听得樊振东好像有一瞬间,心脏停止跳动。子弹、暴乱,这些个如此小众的词汇会和比他还听话老实的乖宝宝高星梨结合在一起,本身就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年,虽然他和高星梨的联系在高星梨的刻意减少和他的粗线条下急剧减少,但是他还是会刻意地去关注巴黎的新闻。他可以拍着胸脯说,自从高星梨驻外后,就没有哪个法国使领馆遭遇过恐怖袭击。
事情有了一个清晰的指向——高星梨根本没去过法兰西!她不是他刚才想的那样,第二段驻外在德班。最大的可能是:学法语的高星梨从18年到现在的驻地,一直是非洲!
被骗了整整五年的愤怒和对柔弱的爱人的心疼,不断撕扯着樊振东已经被巴黎周期折磨到濒临奔溃的精神世界。良好的修养和不敢对小青梅高星梨大喊大叫的本能,抑制住了他暴怒的冲动。他大口深呼吸地平静着情绪,起身从文件堆里扒拉出半盒抽纸,递到了高星梨面前。这时候,他才看到高星梨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哭到颤抖,樊小胖瞬间慌了神。从打算兴师问罪到一点儿都不气了只想哄高星梨,只过了一瞬。樊振东猛地发现,高星梨早就和他爸妈一样,成了他的底线。
樊振东唔好咬咗,多痛呀.我畀你抹抹眼泪好唔好?(别咬了,多疼啊。我给你擦擦眼泪好不好?)
高星梨满意呀?
樊振东你将自己搞成噉我满意咩呀?(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我满意什么呀?)
樊振东没想到自己的软话还起了反作用,他习惯性地给自己做了一个“美甲”。可是眼看着高星梨越哭越大声,他只能叹了口气,学着儿时的样子把她抱进怀里。
樊振东求吓你喇!唔好喊啦,好啊,我错咗。(求求你了!别哭了好吗,我错了。)
高星梨 你点解嚟呀?我都快可以唔记得咗你喇。(你为什么来呀?我都快可以忘了你了。)
樊振东饭冻咗我畀你热热好唔好?(饭凉了我给你热热好不好?)
高星梨你唔好对我咁好啦。(你别对我这么好了)
樊振东我对你好咗二十年,我都习惯咗。(我对你好了二十年,我都习惯了。)
高星梨不过我唔对你好喇。(可是我不能对你好了。)
樊振东你,你有男朋友了?
看着高星梨的眼泪不停地流,樊振东的心跟被刀子捅了似的。他知道,现在就算问出来了,也多半是气话。与其彼此都不好过,还不如等高星梨下班了私底下聊。在出乎意料的时间和地点见面,对于他们俩来说,都是极大的刺激。他们都需要时间和空间冷静下来,慢慢说。
樊振东咁喊太伤身喇.噉,你唔喊咗我就走,我喺出便等住,等你放工我哋聊聊好唔好?(这么哭太伤身了。这样,你不哭了我就走,我在外面等着,等你下班我们聊聊好不好?)
高星梨护照晚上弄好我就给远哥送去。
樊振东好,我把酒店地址发给你。
樊小胖的动作太快了,高星梨来不及阻止就见着他吧手机翻过来,屏幕朝向她。那个备注❤🍐的微信界面,入目是一条挂着红色感叹号的信息。手机的主人舌头抵着后牙槽,歪着头一脸的似笑非笑,说出来的话倒是满满的阴阳怪气。
樊振东微信都畀我拉黑咗?(微信都给我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