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振东已经八个月没见过高星梨了。
没有见面,没有电话甚至没有微信留言,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要不是有朋友从新疆给他寄了一箱库尔勒香梨,快递员喊的时候他空了耳,他根本没意识到——和他无话不谈的星梨,已经这么久没和他说话了。
聊天记录停在22年3月份她给他咖啡馆地址的那个Google map分享,连他落地北京的报平安信息都没有任何的回复。要不是看她姐高羲和天天按时按点的在香港驻京办上班,他都要怀疑高星梨在巴黎是不是遇上了事儿,毕竟,这几年的欧洲治安,的确不让人放心。
说来奇怪,樊小胖最怕的人不是爸妈不是领导更不是对手,而是发小高星梨的亲姐姐高羲和。他从小就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爸妈能生出性格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孩子。一个软绵绵傻乎乎动不动掉眼泪还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傻白甜,还有一个是从小为人八面玲珑说话滴水不漏的从政好苗子。关键是高星梨还是一个妥妥的姐宝女。小孩子嘛,都有要跟最好朋友当彼此唯一的占有欲,小樊振东也这么苦口婆心地教育着他的漂亮小同桌高星梨。但是只要高羲和从高年级的楼层一下来,往他们班级门口一站,樊振东的一天彻底白干。
至于小胖怎么知道高处的行程,也是兵行险着。今年过生日都没收到消息的他实在慌了神,二两白的下肚酒壮怂人胆,用着一条软中华还有一张乖孩子的白胖笑脸,贿赂了地安门西大街七十一号的门卫。大爷也是良心未泯,老是劝他高处已经结婚,让他大好男儿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当知道他是打听高处在文化部的妹妹以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樊振东大爷,那是我发小!我们二十年的朋友了!
门卫别急啊,小伙子。我懂,我懂!我和我老伴儿那会儿也这么说,现在,我们那小孙子都要中考了。
这样的对话不断重复,重复到最后变成了樊振东和门卫大爷独特的打招呼的仪式。难压心底的窃喜,从慌张到坦然,樊振东用了四个月的时间。甚至到最后,大爷的肯定成了他的强心剂,告诉他定会顺意。但是多年打比赛的直觉告诉他,星梨这块人生大满贯的金牌,好像离他越来越远。
他们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无数次揉着伤病的手腕肩膀和膝盖问着自己,学着当年她满眼心疼来八一队看完自己打比赛后的动作,就好像,她还在。仔细想想,应该是她大三那年。那时他春风得意,史上最年轻的世界杯男单冠军,饶是他少年老成也难免喜形于色。他喜欢的人在新华社,是个走路带风的女强人。少年的暗恋还没有等到他鼓足勇气宣之于口的时候就因为佳人的婚讯戛然而止。
有些情绪只能对最亲近的人发泄。在北京,除了三剑客的哥哥们,只有高星梨。一句“你怎么这么幼稚”让他们在无形中变成了他和她。
他有时候会替高星梨感到冤枉。高星梨还是早生了几年,当年说她的不求上进安于平淡现在成了松弛感的表现。是啊,从小精神和物质的富足是高星梨选择安逸的底气,更何况,放弃离家近的中大跑到北外来读书,是她为了他打破舒适圈的勇气。只可惜,当年他太年轻了,根本不懂她。
告诉他高星梨考进文化部要去上班的,是愤怒的高羲和。在此之前,高星梨一直在他耳边念叨的是高羲和早早给她做好的人生规划——读研读博留校任教。为了妹妹,在新加坡国立读研的高羲和到处给只知道傻乎乎追他比赛的高星梨找大公司的实习去丰富简历,还为高星梨找了自己母校港大的导师。没想到万事俱备,高星梨难得硬气的翘了值两千巨款的雅思考试,跑去国考。
他知道他是始作俑者,但是面对气疯了以后气场两米八的高羲和,他头一回违背自己的诚实原则撒了谎。他没意识到,高星梨是独立的个体,他没必要替高星梨的选择背负责任。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已经把高星梨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下。他,真的怕没有她。那就是喜欢!
巴黎是他的福地。但是,他总是觉得不是高星梨的。直觉告诉他,高星梨在巴黎过得不好。上回见她的时候,她瘦得只有他的一半,脸比白人还要惨白。她说是入乡随俗,要他看就是气血不足。下回去给她带点人身虫草花补一补吧!
樊小胖又看了一眼毫无音信的微信置顶,强迫自己放下手机休息。德班结束,去巴黎找她吧!不能一直犟着吧?一直要争输赢的人只能在球桌上相遇,而不是户口本上——来自樊爸爸对于婚姻的总结,小樊深以为然。
2023年5月,德班。
卫冕带来的喜悦早就被从心底上升的疲惫冲散。他又一次对自己儿时无畏的选择产生了质疑,但是军人对集体荣誉的使命感,对小白球的热爱和对个人职业生涯的圆满渴望让他不得不在身心的巨大压力下走完整个巴黎周期。
飞到巴黎的机票很贵,但是阻挡不了樊百万想去的心。正当他在付款界面选择支付方式的时候,队里人的惊呼吓得他虎躯一震。抬头就见一个健壮的黑哥提着林高远的包骑着摩托扬长而去。
樊振东护照!报警吧!
操着浓重口音的南非警察尝试着安慰丢了护照失魂落魄的林高远。本着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原则,樊振东跟着林高远从外事警察局拿了被抢证明直奔德班的中国领馆。
路上堵了车,到的时候,已近领馆的下班时间。不知怎么的,今天的领馆格外忙碌,到处都是人。现场一个办工签的黑哥还因为少带了无犯罪证明跟窗口的小伙子开始了唇枪舌剑的辩论。后面排队等学签的小伙子等急了跟他呛了两句,俩人大打出手,大厅乱的跟菜场一样。 随着一句“Get out of the way, their leader is coming”,高跟鞋与瓷砖的清脆碰撞给了樊振东久违的宁静。
高星梨怎么回事儿?这么吵!
樊振东猛一抬头,错愕的眼神直射进高星梨盛满愠色的杏眼里。一瞬间,两人心里皆是一惊。“他/她怎么在这里”成了两人共同的心声。
高星梨小叶,你这边处理一下,实在不行就报警。排在后面的,我们要下班了,有要办加急件的吗?At the back of the line, we're going to get off work, do you have to do an urgent order?A l’arrière de la file, on va sortir du travail, vous devez faire une commande urgente ?
#樊振东我,我们,那个他护照被抢了。
做在位子上举手的小胖子和课堂里举手的小班长融合,高星梨来不及感叹只能先干活。世界冠军的事儿是排在前面的大事儿,得了,又得加班了。
高星梨是公务护照吧。两位请跟我来。小周,给两位泡茶,茶叶在我办公桌上,绿色的罐子。
林高远在南非见高星梨也是一惊,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兄弟和前边笑得比哭还难看的高星梨,林高远头一次一点也不想吃瓜。这都什么事儿啊!流年不利!
高星梨的房间在综合办公室。老旧的办公环境让樊振东梦回两千年。刚上任的高主任,猪肝红的实木办公桌上堆满了交接来的文件。办公室里,一摞摞牛皮纸文件盒从地上堆到了樊振东的腰间。高星梨已经习以为常地开始般东西,三下五除二的给那两个大老爷们儿整出两张能坐人的沙发。办公电脑上的消息提示音不绝于耳,一连串的工作群里的@,汇成了刺目的99+,看得樊局头皮发麻。
高星梨不好意思啊,东西有点多。你们先坐一下啊,喝茶!这个是国内带来的,云南老班章,你们尝尝。对了。林先生,包里除了护照,还有什么贵重物品吗?
林高远啊?
樊振东问你放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林高远啊,那个,现金,信用卡。
高星梨赶紧打电话给银行吧,这里信用卡盗刷挺多的。警察局去了吗?
#樊振东去了,这个是证明。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地抓着纸的前端,仅给高星梨留了一指宽的缝隙。盯着电脑回消息的高星梨一伸手,就触到了熟悉的温热。她的手跟触电似地弹开,然后又泄愤似地使劲拿过纸张。林高远让高星梨的动作下了一跳,心里又使劲给白切黑的兄弟股掌,好家伙,看他那不值钱的样子,小心思一套套的。说实话,他一个外人都能感觉出气氛不对,这两人根本不像久别重逢的青梅竹马,反而像分手了的情侣——一个心灰意冷,一个追悔莫及。
想法奇怪但是越想越合理。不过,林高远又感到后怕,毕竟自己辛辛苦苦搞来的证明差点让这两口子给撕碎了。他在心底祈求着高星梨的良知和职业素养,也求着自家兄弟可千万一如既往的乖乖不搞事,可别闹到最后,他回不了国。
高星梨我们总领事昨天去比勒陀利亚的使馆开会了,晚上回来。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叫我一会儿去找海关。这样,你们先下个中国领事的APP,把资料填上。我给国内打个电话。你放心,我们会加急给你补办护照和签证,让你按时上飞机。
#樊振东辛苦你们,多谢。
看着林高远还是傻愣愣的,樊振东一胳膊肘杵在了林高远的肚子上,给他哥疼得龇牙咧嘴。一句国骂还没到嘴边就见着平常被打到0:2还能冷静自持坚信逆风翻盘的兄弟转头盯着门口,入目是走动起风吹起的白色长风衣的后摆。
林高远你不是说她在巴黎吗?这,差的也太多了!你乜事?
#樊振东你快D下APP,唔好畀佢等你,阻食饭!(你赶紧下软件,别让她等你,耽误吃饭!)
林高远点解你仲谂住食饭!(你怎么还想着吃饭!!)
林高远一边往APP里填资料,一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兄弟。樊振东把头埋在胸口,一句闷闷的回答听得林高远心头一紧。
樊振东佢太瘦喇,啲年肯定冇好好食饭!(她太瘦了,这些年一定没有好好吃饭)
走廊里是高星梨的脚步声,樊振东跟听了首长口令似地立马坐得笔直。看着自家兄弟眼神里的势在必得,林高远开始替高星梨和自己的护照感到担心。因为自家喜欢打直球的兄弟已经准备好打逆风局了。
叶思源高主任,这个要签字。这份稿子,使馆的应处要。
#高星梨什么时候要?
叶思源今天,他们下班前。我要不要先开始写?
#高星梨我要掐人中了!我写吧,你不会写。你去弄陈部要来参加“汉语桥”决赛的事儿,老李回来要听汇报,抓紧对接把行程排出来。哦,十一点半了,你先把里头那两个国乒队丢护照的人带去吃饭。
叶思源乒乓球队的?我的天!谁啊!师傅,你可以啊,我和世界冠军最近的一次!
周怡心你小点声,丢人!小胖樊振东和林高远。前两天陈司来看国乒队的时候,高主任生病不是你陪去的? 还不够近?你要再近,干脆辞了工作去给人干保洁算了!
叶思源天地良心,我那趟光当司机了,人是一个没见着!小胖,世乒赛卫冕的男单冠军,我居然要跟他一块儿吃饭了!妈妈,我出息了!
到底是年轻,心里藏不住事儿。高星梨忍不住回头,就见着两个小年轻在后面交头接耳,声音响得引得里面的樊振东和林高远频频往外看。
高星梨你们要是不想和冠军吃饭,我就换人带他们去。你看看那几个办公室,全是探头的。你留下来和我一起加班!
#叶思源别啊师傅!那个樊先生林先生,我是文化部驻德班领馆的三秘,你们可以叫我小叶,两位请跟我来。
办公室里,早就饿的眼冒金星的林高远已经从沙发上弹射起飞,却见边上平日里到了饭点就无比积极的兄弟还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正要开口,就见着胖快速抢过了他的手机。
樊振东老师,麻烦你先带远哥去吃饭,他的信息我来填,不能耽误你们高主任的事儿!
#叶思源啊?他的信息你来填?
林高远我自己,啊,哦,那那个,兄弟,他心疼我,心疼我饿了!
#叶思源哦,这样!你们兄弟感情真好!师傅,我给你打什么?
樊振东不要香菜。
樊振东的一句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下了一跳,他们的实现在两人中间来回移动,企图发掘出什么不为人知的的故事,对于两个小徒弟,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不要香菜”是高星梨的忌口,也是两人吃了二十年饭后樊振东的本能。出口前的忐忑在木已成舟后成了破釜沉舟的勇气。樊振东被盯得坦坦荡荡,倒是一直得体的高星梨,在文件堆后,红了眼眶。
#叶思源啊?你们,认识啊?
高星梨不认识。
林高远看着气氛越来越紧张,实在忍不住,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
林高远我,跟我说的。他也得吃点儿不是!!
办公室就只有键盘鼠标的声音,两个人相对而坐,各自忙着手头上的事情,看着是谁也不看谁。实际上,借着电脑和文件的遮挡,他们互相用余光偷瞄了千万次。一盒2磅的德成號蛋卷突然出现在樊小胖的视线里,就像当年她每次周末回香港给他带的手信,然后怕老师同学知道,偷偷塞进他的课桌抽屉一样。当年不知道价格,他以为只是好吃而吃得坦然。直到后来他自己去香港想着买一盒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物美价廉。
他事后问过她,她只是笑笑说他吃得香,她看着也开心。
高星梨最后一盒了,你先垫垫。
美食当前,樊振东头一次没有伸手。他定定地看着把键盘敲出火星子的高星梨,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她了。
樊振东不是说不认识我嘛?
#高星梨食堂的饭都是按人头做的。这个分量,你吃不饱。
林高远跟着叶思源端着饭盒回来的时候就见着自家兄弟嘴巴边上都是蛋卷沫子,手还在往装蛋卷的铁皮箱子里伸。反观人家姑娘,手里的活儿那是没停过,刚泡的茶已经没热气了,还是一点儿都没下。边上的小伙子是使劲看戏,给他急得连忙把饭盒打开在樊振东面前的桌子上。
林高远来,胖儿,赶紧吃,一会儿凉了。还是领馆的食堂好,我们这两天,尽是西餐,吃的没味,也就胖儿吃得下了。
#高星梨小叶,我写完了,你拿去给老李看完走盖章流程,赶紧发。
叶思源收到!唉,师傅,你跟东哥在一个办公室呆了这么就,你就光写东西了?你不看比赛嘛,这打的,我一男的都喜欢他!
#樊振东我不玩儿这个!
#高星梨我不看这个。
两个人的声音一块儿出来,指向的内容大相径庭,表达的意思大同小异。是连路人都要赞同的默契。樊振东的脸色随着高星梨再一次撇清关系变得晦暗不明,就当林高远以为自家兄弟要像上一回一样偃旗息鼓,打算换一个法子徐徐图之的时候,樊振东奶奶的声音带着满满委屈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樊振东她看的。
看着对面的高星梨没有一点反应还打算继续当鸵鸟,樊振东突然有了一种真的抓不住了的感觉。这种直觉刺激着他开口,这一次的话语,变得掷地有声。
樊振东她看的,从六岁到二十一岁,她看了我整整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