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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

意外疗愈

这是翟笙第三次来北欧。 

前两次他来时都是夏季,城中蓝天飞鸽,峡湾绿意盎然。翟忠动不动扯一句气候拉一句土壤学,夏茗苒讲一句建筑扯一句童话,翟笙夹在中间,硬生生在奥斯陆歌剧院熬完一整出戏,发誓下次再也不来了。 

然而,于此雪未尽的春日,他被廖芷一通挪威行程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一共四天,下飞机即租车赶路,第二天下午赶到劳伦女士距北角120公里的新住处,再留一天赶回特罗姆瑟观景台看夜景,次日就近机场登机离开。 

时间紧、任务重、天气无常,虽说廖芷选的观景线路山光水色甚好,但……

神经病啊为什么要用大学地理当消遣话题!再说你个学外国,文学的为什么能蹭到地理系的课? 

翟笙忍无可忍地扭转话题,廖芷从善如流地讲起他如何在英国留学时趁假期穷游,摸索出当下的旅行线路。  

廖芷见翟笙总窝在副驾里,探手调高了加热座椅的温度,防止身侧,人睡过去着凉。他估摸着翟笙除开和他换手开车,一整日大抵不会离开车内半步,索性放慢了车速,除去路上一时兴起游览的时间。

哪知他家小学弟鼓捣了会手机,往外头望了望,突然要求下车。 

窗外路旁,不知名的草高挺着腰身,从丛地汇作朦胧的屏障,托着峡湾里的粼粼波光,晕着远岸黄黄绿绿的油彩。它们于风中轻摇舒展,顺翟笙迈开的步子向两边倒伏开,又帘

子似地合拢去,杂杂依在了廖芷修长笔直的腿边。  

廖芷诠视着翟笙下坡、蹲身,拨弄开新发的草与零星的花,自顾自寻寻觅觅。他一面探问一面走下坡去,却遭了翟笙一记警告的瞪视,只好停在坡地土坎里,饶有兴致地品味那一瞪里丝丝缕缕的慌张。  

他的小学弟一路下车了好几遭,每次都扑入草野,好像对植物生发了前所未有的兴趣,而他问几次碰几次壁,傍晚甚至连车都不让他下了。  

等下榻Solhov后更过分,除开吃饭,翟笙把自个往房间一锁,鸵鸟似的。  

廖芷仔细反思,他没做错什么,路上小学弟睡着了还往他身上凑;可翟笙看着像揣了千斤的秘密。

天知道,这秘密何止千斤,简直漏一根草茎都能败北。 

翟笙躲在房间里,把白日收集的三种草茎编作一股,里穿外绕着,渐成指环的形状。他一面做着,一面问电话里头的睿焕:“你确定表白能送草编戒指?”

“这是我的成功案例,信我!”睿焕打包票,“当初这一个戒指送出去,我女朋友就是想拒绝我也拒绝不了!”

“……”翟笙顿了顿,闷声道,“他没理由拒绝我。”

他只是想先廖芷一步表白而已。 

总困于暧昧不清中,指尖系着连向廖芷的牵引线,他好歹要在下一步上握住主动权吧。

  “你不是想杀他个措手不及吗?”睿焕振振有词,“你看,寻常表白,谁送戒指?我们这是手工订制的草编戒指,没我你能想到送它当定情信物吗?”

正常人都想不到吧!  

“对廖芷来说,不可能送草编戒指、甚至不可能先表白的你,突然拿出这么个好东西,够不够惊喜,够不够戏剧?”

“……有道理。”

“要是你那戒指刚刚好好够他戴上就更好了。”

“挂了。”

“啊?喂!”

“嘟——”

“叩叩。”

好巧不巧,这头翟笙挂了电话,那头廖芷敲了他门。翟笙走到门边,却不开门,只隔门问有什么事。

“想不想出去走走?”

廖芷自然地在今夜延续着他在英国的习惯。然而此夜不同往夜,任廖芷怎么劝,他都不可能开门。  

“不去。”翟笙倚在门边,木门的冰凉贴在颊上,颊烧得越发突兀。廖芷遗憾的回应闷闷地传入他耳内,两人仿佛在附耳低言,手也隔着门,如在夜班机上一般相互牵紧。

翟笙悄悄握起五指,拢起仍带水泽的草编戒指。

它的大小不偏不倚,恰是廖芷无名指的粗细。 

翟笙哪会不知道廖芷的手指粗细。廖芷在飞机上偷偷将五指挤入他指缝时,他便抽离出了浅度睡眠,却不得不装睡下去,等真正归于沉酣,相贴的指节形状早已刻入知觉。

门外静悄悄无声响,门内暖黄的灯光投于床际,被包成糖果形的棕色毛巾上,奶糖仍兀自躺着。那是斯拉夫人的礼仪,Solhov店主好心的祝福。  

毕竟劳伦女士的住处已入北极圈,有蓝粉的天空与明黄的屋都驱不走的孤冷。  

劳伦临时搬往北边住,竟只是为着一场天文学家不敢百分百确定的、理论上十年难得一见的极光。  

这般疯狂的举动直叫翟笙熟悉——廖芷虽平日行事计划性强,但计划之外,鬼知道他有多少冲动的点子。

比如故意拱翟笙去Rajabaari尝试怪味未饭。

比如声称下次要横穿风雪区。

至于大学那会……更不必提。  

总之他俩绝对投缘,投缘到翟笙想友善地提醒一句北冰洋绝不适合游泳。  

翟笙定了定神,挪回桌前继续编草戒指,然后收入盒子,藏在口袋里,这才纾尊降贵地接起睿焕鬼哭狼嚎的电话。  

 

次日行程并不顺利,他们走岔了路,瞄见劳伦的小屋时星子已透出薄暮。  

早晨时公路边冷松挑雪,茫原敷白,这会儿薄雪已化得差不多,然而气温堪在0℃上方颤颤徘徊。他们拐入弯弯曲曲的小道,戴雪的橙色平顶小屋已亮起窗格,静候他们多时。  

一个妇人,一个浅绿外袄、褐色贝雷帽的妇人,掩门而出,向他们抬手,招了招。  

翟笙垂眸一瞥,不知为何,廖芷呆了一呆,才摇下窗子,探首而出,热情而不失分寸地应和。  

劳伦下阶相迎。翟笙才下车,那边廖芷已大步走去,仿佛再慢一点,就无法映证什么。翟笙紧步跟上。

“荣幸之至,劳伦女士。”

一双陷于眼纹间的琉璃眸,携着一丝不妙,撞入他眼帘。  

 

木饰的小屋内,小火炉平静地燃着,煨着劳伦温和柔缓的应答。  

翟笙抱着咖啡,烟气在他镜片上一阵一阵晕白。他支着耳朵听廖芷和劳伦聊奇奇怪怪的有关人生之舍与得与文学的关系,想叫他那喜爱人文的教授也来听一耳朵。  

劳伦翘着脚坐在摇摇椅上,眯缝起琉璃色的眼,显出几分享受。她聊得快意,廖芷那边音落,她便想通了下一本小说困她多时的迷团,笑道她难得遇见这么投缘的读者:  

“等下一部小说出版,我一定寄给你。对了,廖先生,没记错的话,你说过你母亲的理念与我相似?若有机会,可否让我与她见上一面?”

翟笙端咖啡的手一顿。  廖芷喉间短促地蹦出两声轻笑,垂眸处,桌上热巧克力圈圈波澜。

“可惜。”廖芷嗓音微哑,“我很小的时候,她抛下我走了。”

屋内气温陡跌。

“我很抱歉。”

廖芷的目光在劳伦膝上的羊毛毯上逡巡,少顷,重又披了笑意望向搅拌小匙的劳伦

“无妨,多年前的事了,我想以母亲的理念,她自己不会对于追求理想生活有所犹豫,也不会赞成我去挂念她。世间什么选择都可能存在,但如母亲这般果断地舍弃一切的,我仍有所迷茫。如之前所言,我认为人大可舍其所能舍,但连亲近之人一概舍弃,是否有些走向宗教偏执、趋于极端?”

这些话他早就想问了。  

从见到劳伦起,越发强烈的熟悉感在他腹中聚起越发明晰的答案,但他不得不把千言万语砍作碎片,斟酌着,修饰成能不令母亲抵触的询问。他已经过了能任意开口的年纪。  

他小心翼地试图将雨夜淡入言语间,忽然手上一暖。他讶异地瞥见小学弟微粉的耳尖,嘴上叙述不断。  

劳伦坐直了身子,食指在额上轻点,眉骨与长睫一道在眼窝里被涂染上浅灰。  

“若仅以个人而论,”劳伦谨慎道,“当当下的生活与理想的生活冲突至不可调和的地步,为了最终的‘得’,有时割舍一切亦有必要。就像婚姻、血缘,像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它既可以是理想生活的必要组成,也可以是绊脚石。曾经的我必然完全,支持你母亲的决定。”

“那么——”

“但如今我不得不承认,这般做法于不顾一切的勇气外,的确有纳尔齐斯式的偏执。我曾也抛却一个家庭,前夫身上日益弥漫的铜臭味令我难以忍受,而孩子亦被他灌输出在金融上的嗅觉。一切马我追求的诗意背道而驰,所以我选择离开。”

“我想您已找到诗意。”

一个人,孤身一人,恰能无所顾忌地跨越山川大海。这便是你所求么?  

“不。”劳伦苦笑道,“婚姻马理想相背,但我无法否定爱情是生活之一;独身令我有绝对自由,但我也恰恰领受着人际的淡漠。所谓理想的生活标准并不恒定,甚至总是相对而言。”

廖芷不自觉把翟笙伸来的四指握得更紧。 

“但,”劳伦话锋一转,琉璃眸重又凝起光彩,“我并不后悔我一切选择。而你的母亲,我想她也不后悔,但不可避免地,也会为抛弃你而自责,也许也一度默认了会被憎恨的事实。她并非对你全无在意。”

廖芷抿唇颔首,片刻后,轻声道:“多谢,劳伦女士,不过我并不憎恨她。”

他侧眸,对上翟笙睁圆的褐眸,缓慢地眨了眨眼,继续道:  

“不论是纳尔齐斯还是歌尔德蒙,他们理念相反,但最终还是从对方身上获得启发。何况母亲将文学指给我当避难所,使我一开始便不能完全否定她的选择呢?”

“嗯?”劳伦细眉轻皱,眼角却漾开笑意,“那么廖先生赞同的是——”

“对理想生活孤注一掷的追求。”廖芷迎上劳伦盎然的迷惑,“但我不认为它的实现依靠于‘舍’。通过无休止筛选以得永远使人称心如意的结果,未免有些坐享其成。恰恰相反,通过精心保存‘得’,理想的生活才会被构建。

“我自母亲得文学,也因之念了外国文学,遇到翟笙。”

翟笙一头雾水。

这哪儿跟哪儿?  

然而劳伦却在松下一口气的同时,换上一幅了然于心的神情。她两手交握搁在膝上,身子前倾,诚恳询问能否略知一二:

“我免费为你们提供食宿,以交换你们的故事,可以吗?”

廖芷含笑向翟笙递去探问的目光,那头翟笙嘴张张合合找不到任何可解释的地方,把耳尖憋得红漫了全耳廓。他捏了捏霍笙乱动挣.扎的手指,转向劳伦解释:

“我可能要和他商量一下。他比较内向。”

内……内你妈的向!

翟笙恶狠狠地瞪廖芷。 

劳伦已兀自笑得拿怀表的手带着链子晃个不休,连道到点了,她先去准备肉酱意粉,让他俩先聊。  

她人才走开,翟笙啪地一巴掌甩廖芷手背上,唰地红了一片。

“解释。”翟笙咬牙道,“你妈误会了。”

“误会什么?”廖芷仿佛没有痛觉,只管往翟笙身边凑。翟笙已退到沙发边缘退无可退,而话如何也说不出口。

那能说吗,说了就成表白了,这时间地点哪样合适了?

他准备直接开骂,骂退了再说,这时耳侧痒痒地拂来热气。

“我还没问呢。”廖芷凑着他耳垂,唇几乎要贴上它,却只留气息柳枝似地挑逗,“刚刚为什么和我牵手,嗯?”

翟笙拼命往后缩,缩不过了,一闭眼,转头就喊:

“难道直接抱你吗?你有在医院那会儿崩溃吗?”

那天你也没问我意见吧混蛋!然而翟笙这句未及出口,廖芷便贴上他额头。他们头顶着头,鼻梁擦着鼻梁,嘴唇与嘴唇只差寸厘。

“一起去看极光吗,小学弟?”

暧昧的气息扑在唇侧,翟笙老觉得廖芷下一秒就得亲上他,手臂被挤着又来不及掏戒指,急道:

“你坐好了再说!”

“去不去?”

去!行了吧?去还不行吗?

再这么下去自己忍不住也是迟早的事。

翟笙一迭声答应了,还未抬手推,廖芷已得胜似地坐了回去。

接着翟空莫名其妙“被答应”分享故事,听廖芷向劳伦删删减减地讲他俩的相识相知,几度忍无可忍地指出廖芷杜撰,自个搁叉子作补充,补充完了瞅见廖芷在一旁笑,才发觉自己中计,气得120公里里有50公里没理廖芷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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