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楠的声音虚软无力,死气沉沉。
她不再言语。
听筒里杂音滋啦啦响着,争吵声中尖锐地刺出好竭斯底里的嘶鸣。
“廖楠,你说句话,廖楠!”
廖芷砰地拉上车门,猛打方向盘驶上街道。
“发生什么事了?!”
抗议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我好累,哥哥……救救我。”
廖楠蜷缩在被子里。
压耳的枕头哪里抵得消门外的喝骂哭嚎,她却执著地把枕头死死按在耳边,盯着门外晃动的人影。
她面白如纸,眼神空洞,注视着一场闹剧,就像在注视某场葬礼。
家的葬礼。
或者说,谎言的葬礼?
女人凄厉的控诉尖刀般剜着她的耳膜,她的牙关泛起金属尖锐摩擦声引起的酸意。“咣啷”一声,她拉开抽屉,手指悬在空荡荡的抽屉上方,颤抖着像吊着死尸的残木。
没有。
一把都没有。
所有尖锐的物什都被收走了,她甚至不能拥有唯一真实的痛觉。
然而虚假的温存,已成了爬满原子的袍子,烂在了假意珍藏的相片里。
“廖明德。”洛琳攥着褐色皮面相薄,问得压抑而绝望,“我问你,我到底是谁?”
她秀婉得如油画中溪畔静女的母亲,圆睁着一双鹿瞳,堵在病房门口,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弦。
紧接着箭发弦崩,她冲入来,纤细的四肢爆发出不容置疑的力道,竟把膛目结舌的廖明德生拉硬拽了出去。
门被砰地关上,廖明德才低声争辩了一句,崩溃的爆鸣声当即响彻整个走廊。一个喝骂骗子魔鬼,一个拿“侵犯隐私权”挽尊,情爱烟消云散,他们成了互相啃啮的凶兽,撕咬着,抓挠着,血肉飞溅了廖楠一头一脸,腥得廖楠于至苦中嗅得一丝荒谬的放松。
至少,她不用粉饰太平了,不是吗?
她对母亲强颜欢笑几个月,终于不用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了,不是吗?
可是,她也本该一无所知,本不该在忘关的柜子里见到褐色相薄,本不该在打开相薄后彻悟父亲眼神背后不明含义的,不是吗?
她破产的父亲靠哥哥还完最后一笔债,太兴奋了啊,兴奋得忘了把自己前妻的照片锁进柜子深处,把女儿激得陈病复发,把可怜的续弦、可悲的替身伤得体无完肤,把拼凑的家庭掼入深渊。
水晶球碎了啊。
可喜可贺。
如何不可喜,如何不可贺?
闹吧。
疯了的家,急作一团的医生护士,可劲闹吧。
“女士,女士,女士请您冷静一点!”
“先生,这里是医院!”
“你眼里有没有孩子了,她听着呢!”
“那我呢?我就活该被骗?”
“你忍一忍,回家说,不行吗?”
“回家?”洛琳惨笑开来,“离婚吧,廖明德。”
“你再说一遍?”
“我说,离婚!”
“爸,妈!”
又一道喊声横插入来,一道人影堵住了门上的小探视窗,风尘外仆。
廖楠无声地咧开嘴。
你来了,哥哥。
泪滚落如注,在脸颊上汇作不断的溪流。
你来晚了。
你粉饰的和平,抓不住的,你并非无所不能啊。
被褥一片片洇湿、浸透,争吵声在泪水的朦胧中退远作深水闷压的鼓声,急而骤歇,歇而又起,起而又息,溃而止息。
许久,门被轻轻地叩响。
“廖楠?”廖楠低头蹭被子。
门把响了响。门被锁了,廖芷只得空望着里头。
“廖楠,你怎么样了?”
廖楠垂在屏幕上的手指动了动。
廖芷忙摸出手机来看,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道歉。
“对不起,哥哥。”
对不起,让你看到闹剧的终焉。
对不起,我不想看到你硬撑的样子。
对不起,请你离开,好吗?
廖芷只见廖楠雕塑似的,在被子里团作套起的小山包,惨白惨白如冬日寂野的坟垄。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让妹妹生抗了整个事件的始末,自己只来得及目睹家庭的第二次焚毁,无力回天,甚至连手都来不及伸一伸。
廖芷垂首立在病房门前,视线空落落垂向椅侧壁脚的尘灰。
他还能做什么呢?
做不好项目,没来由被总部厌弃,工作被尼尔斯分去一大部分,眼看职位难保,更别提什么将来去RMC中国分部任什么经理;还有许诺妹妹的,带她去中国玩,让她见小学弟,哪个能做到?
妹妹失望了,把他拒之门外;翟玺被他拐来英国,没几天便和他分道扬镳,至今连个照面都打不上……
他整个胸腔都涨得几近爆炸,他捂住眼睛,黑暗中涌动着无助。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雨夜,母亲头也不回地离开家,他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红色的尾灯,满腔委屈无处可哭,无处可诉。
能和谁说呢?
没人会听,没人能听。
那个也许会听的人也已经被他——
“学长。”
——谁?
“学长。”廖芷一回头,正撞见小学弟波澜的褐眸。
下一秒,他便将翟笙整个团进怀里。翟笙越是挣扎,他越是把他往骨血里勒,脸埋到他颈窝里,开口却是颤着声的请求;
“让我抱一会,好不好?就一会儿。”
怀里的人渐渐不挣动了。
少顷,一双手环住他,攀上他的背,伴着纸张细碎的声响,轻轻地、猫爪似地,拍了拍。
“学长。”他的小学弟闷声说着,气息尽扑在他颈间,“我们扯平了。”
在沙/特是我,在英/国是你。
我什么都听到了,但……
“嗯,扯平了。”廖芷五指没入翟笙发间,侧眸瞥见他耳颈皆是血色弥漫,才一点点松开他。
翟笙缓缓退开,一只手却不得不握在廖芷臂上借力。他在廖芷之前截下话茬,举起一直握在手里的文件,眸中水色折射开一点骄矜:
“项目可以继续了,学长。”
他庆幸着自己及时开车跟上廖芷。
“我和卢卡耶夫研究了一周,证明了L.G的论文错误。而且,”翟笙的笑意伴潮红的退却冉冉扬起,“我们拿到了普斯有意用错误资料误导研究的证据。还不去对付尼尔斯吗?我还想把研究做完——喂,廖芷!”
翟笙蓦地被廖芷揉了把发顶,气得抬手就要拍他,这时门吱呀开了,廖楠半身掩在门后,眼睛凑在门边,眨了眨:“快去,哥哥。”
她小声催促着,忽地望向翟笙,定定地瞧了瞧,用中文自我介绍道:“翟哥哥好,我是廖楠,廖芷的妹妹。”
翟笙一愣间,廖楠闪电般关门落锁,缩回床上,冲探视窗悠了悠手。下一秒,翟笙腕间一暖,廖芷将他往前一带,顺手摸走他手里的文件,旋即大步流星迈向电梯: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