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里,他有多晚下班,廖芷就有多晚下班。他本以为自己麻烦了廖芷,提出自己可以去租车上下班。廖芷自然温言宽慰,但深褶的眼皮垂下处,时有疲色隐隐。
有一天,廖芷甚至比他还晚下班。翟笙不想在大厅干等,便去廖芷办公室找他,准备等他忙完了,就再提一提租车的事。
透过窗户,翟笙望见廖芷端坐在电脑前,颌角冷硬,眼角泅开他从未一见的阴沉。
翟笙一愣,正欲细看,廖芷已然看见了他。
刹那间,冰雪消融,方才的阴翳仿佛只是幻觉。
翟笙忙移步门口,假作无意,等廖芷推门而出,又忍不住在廖芷眉宁间扫了几眼,疑窦渐生。
没有。
依旧没有。
不论是路灯光影忽闪间的疲色,还是方才显而易见的凝重,都没有。
廖芷微弯下腰,请翟笙再等他五分钟。
“出了点小意外。”他说完便要进门。
“什么意外?”翟笙问得含糊突兀。
他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仿佛只是希望廖芷能多透露点什么,而不是除开在外联部任主管、尼尔斯是副主管外一字不提。
然而,廖芷总说些报告结尾没存、通知要完善之类的理由,漫无边际、越听越像借口。
翟笙的烦躁与日俱增。
有什么好瞒的?
都在对付RUB,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什么不能说的?
“累不累”“不累”,谁要听这种公式化的表达?
翟笙撞上百勘不破的谜题,换作从前,他早把这事抛开,而今却不可遏止地积压着,直到上周,木桶终于爆裂于水压之下。
——他撞见尼尔斯出言讽刺廖芷,讽他贪功冒进、惹高层不快,使RMC受制于RUB,耻辱至极。
“偏袒G-World的苦果就该你好好受着。”尼尔斯扬起下颌,俯视廖芷,“如果你好好地和Aera合作,哪来这么多后患?”
“这正方便RMC补足短板。”廖芷寒声回敬,“安于现状,你是温水煮的青蛙,还是保守党的忠实信徒?”
“很遗憾,这话你该对董事会说。”尼尔斯语笑安然,说罢得胜般推门而出,见着无处可藏的翟笙,甚至有闲心在擦肩而过后突然停步。
“很抱歉占用了你朋友一点时间。”他朝翟笙侧过头去,轻飘飘撂下话头,“但,事情确实……有些麻烦呢。”
翟笙抿唇抬眸。
“尼尔斯。”廖芷大步走来挡住翟笙,目如寒霜,“没必要告诉他。”
尼尔斯耸耸肩。
尼尔斯一走远,廖芷便向翟笙伸出手,小学弟却似脚粘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什么叫‘没必要’?”翟笙很平静,平静得几近死寂。
“翟笙。”廖芷软下语气,“这事不应该牵扯研发部。”
“但我已经听见了。”翟笙嗓音压抑,“高层对你不满意,迟早会拿项目开刀,研发部不应该提前准备吗?”
“翟笙,听这些只会平添烦恼。高层那边有我应付,尼尔斯暂时不会乱来,你只需——”
“只需乖乖当个研究机器?”
“不。”
“你一直在瞒我,廖芷。”翟笙逼近廖芷,面颊紧绷出阴影,“我们在做同一个项目,我能感觉到尼尔斯三番两次来催进度动机不纯。我若没有听到尼尔斯的话,直到项目停转,恐怕还要被蒙在鼓里吧?”
“翟笙。”廖芷面色微沉,琉璃眸渐趋冰冷,“专人事专人干,这是你说的。”
“凡事没必要总是一个人抗’,这也是你说的。”翟笙反唇相讥,“盟友要瞒,朋友或别的什么,你也要瞒吗?告诉我,尼尔斯指责你的那些究竟怎么回事?”
“意见不和。”廖芷负手立于空荡荡的走廊,不容置疑地推开瞿笙的疑问,“不利于你研究的事情你没必要知道。”
“是吗?”翟笙怒极反笑,“这算是你自以为是的保护吗?”
以“学长”自居,对他千般爱护百般当傻子骗?
“没有。”廖芷矢口否认。
“行了,是不是根本没所谓。”翟笙一听他嘴硬,无名之火杂杂地烧断他摇摇欲坠的理智,“我和你的关系压根没近到那种地步。”
是我错估了。
翟笙胸口发胀发闷,扭头便走。胳膊一紧,他用力甩开廖芷的手,只顾着冲到楼下,不想再看到廖芷,哪怕一眼,都令他作呕。
街上的风猛地刮入他领口。翟笙一激灵,理智稍稍回笼。下一秒,他被悔意碾上了出租车。
翟笙自知说了重话,然而廖芷再联系他时,对吵架只字未提,他便又心生恼意,不肯回复,于是悔意层层堆叠,他想不出如何开口,便 租了车早出晚归,拖延至今。
[尼尔斯同意研究叶片灵敏度提升时我就感觉不对劲,看样子他到现在才争倒了廖芷。]卢卡耶夫继续向下划动屏幕,一段一段文字,连问带讲。
[普斯全权领导这次研发估计也有尼尔斯的手笔,研发小组里除开我全是普斯的.亲随,根本没我发言的余地。]
[我还是觉得研究方向有问题,数据怎会如此异常?]
翟笙抱起手臂,一手抵着下巴。
尼尔斯的声音退潮般化作渺远的背景,他散焦的视野里,离场的人手里纸张白花花地闪。
——论文。
——L.G的论文。
翟笙猛地坐直身子,褐眸闪烁:“是数据问题。”
“我们依据的一直是L.G的论文结论。”翟笙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道,“如果论文的结论是错的呢?”
“这篇论文是普斯专门认证的权威文献……”卢卡耶夫疑惑间,瞅见翟笙唇角嘲讽地弯起,忙噤了声。
“首先,L.G本人的其他成果都名不见,经不传。”翟笙不紧不慢地依次摊开两手,“其次,普斯也没有验证过吧?——即使验证过,我们为什么不能再来一次?”
卢卡耶夫几手要一蹦三尺。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懊恼地抱住头,呻吟道:“不,研究方向已经改了——”
“重新做实验,自然不现实。”翟笙敲敲桌面,“记得我们测算出近似数据、但与结论不符的那次实验吗?普斯立刻将它打为偶然,但也许事实恰恰相反。”
卢卡耶夫略一思索,不寒而栗:“普斯知道论文有问题?”
翟笙沉吟半晌,摇了摇头:“没有证据。我们需要利用下班后的时间验证一下。”
这下更没时间见廖芷了。
算了……推翻L·G的结论后再去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