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World放假一向准时。
用关山安的话来说，压着你们加班你们还要偷懒，不如趁早放假。
翟笙高中毕业后的假期过得一次比一次完整，今年回家甚至还能陪母亲买年货，不过也有可能是夏茗苒女士忙昏头了的缘故。
“小笙啊。”夏茗苒双手托腮，珍珠耳坠在颊边一晃一晃，“回来得刚好，你现在能去人多的地方吗？可以？去帮妈妈拎点年货好不好？”
翟笙连行李箱都还没脱手。他放好箱子，往屋里瞧瞧，佑大的客厅里没见翟忠看报喝茶。“我爸去吗？”
“你爸和泥土过去了，等大年夜回来吃现成饭，别管他。”夏茗苒换鞋拎包，“我请了新的厨师，你可得多吃点。”
夏茗苒红旗袍搭貂皮大衣，踩着高跟鞋嘚嘚有声。那双保养得细白的手哪里能用来拿东西，要不是为了画建筑图纸，估计美甲都做得光彩夺目。
拎东西的重任自然落到了翟笙身上，太包小包地跟在夏茗苒身后。
夏茗苒扫他一眼，突然驻足上上下下审视起来。翟笙刹住步子，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下一秒，夏女士太手一挥：“把东西放车上，妈妈带你去商场买新衣服！”
“妈，我有——”
“有也得买。”夏茗苒嫌弃道，“新年一定要穿新衣服。回去再把我给你准备的春装试了，好好地挑两件走。我迟早得治好你们父子俩的审美。”
“不是，妈——”
夏茗苒两指一捏往自个嘴上拉拉链似的一划拉，翟笙只得噤声。他公寓里的衣服已堆叠如山，但每年回家还得被夏茗苒往行李箱里塞不少。
如果翟忠此刻没泡在大学里，一会儿便是翟忠拎包、夏茗苒挑衣服、翟笙被反复塞进试衣间，和小时候的图景别无二致。可惜夏茗苒努力这么些年，父子俩除了过年给点面子，其余时候恨不得黑白灰焊身上，美其名曰“方便”。
“衣食、住、行，怎么可以不讲究？”夏茗苒不止一次指着两人数落，“生活的艺术就不是学术了？”
夏茗苒今日痛快地在翟笙身上实践了她的“生活艺术”，哪里肯让他黑着进来黑着出去，酒红高领毛衣修饰劲瘦的腰身，褐色大衣边细链子为典雅的基底添上几分灵动，衣摆在步风间波起浪伏。
翟笙本就生得清俊，这会儿更引得路人回头。他越走越感觉打扮得太招摇过市，临车门忙快走几步，一拽衣摆坐入车内。
夏茗苒拎起驾驶位旁的香水喷了喷，透过镜子看了看风格大变的翟笙，满意道：
“这下好看多了，小孩子就该打扮鲜艳点。你就没有这种打扮风格的朋友吗？睿焕不算，太过了。”
翟笙一咳，看向窗外：“有的。”
“是吗？多跟他学学。”夏茗苒狐狸眸一眯。
瞿笙三十六计，答应为上计，连连点头。
除夕当天，翟忠也没逃掉他应得的换装行动。夏茗苒前后左右拍了他不少照片，连同翟笙的一股脑发进朋友圈。翟忠知道他手下那帮兔崽子指定要P表情包,气得干喝茶不说话,直到夏茗苒拍着他胸背软语了两句才罢休。
老教授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哗啦啦抖开报纸，看看新闻、回回消息，回着回着，眼睛盯着屏幕不动了。
夏茗苒布菜时见他始终皱着灰扑扑的粗眉，便把镜头由菜肴向翟忠转移：“看镜头——还在答疑呢？你手下那些孩子这么好学了？”
“不是。”翟忠仍皱着眉，瞪向镜头，“我老朋友想把他女儿介绍给我们小笙，提了好几次了，刚刚看见你发的朋友圈，又来和我讲了。”
夏茗苒“噗嗤”笑得鱼尾纹挽成鸢尾：“这不好事吗？”
“哪好了？”父子俩异口同声。紧接着翟忠瞟向翟笙，翟笙看向饭碗。
“老郑.他家姑娘受不了我们小笙的。”翟忠摇头道，“闷葫芦一个，小时候收到情书全往垃圾桶扔，人都知道惹哭了多少个。”
翟笙直愣愣看着翟忠。翟忠嗤道：“你物竞老师是你爸我的同学，我还能不知道？”翟笙“哦”了一声，闷头扒饭。
“来来来吃菜吃菜。”夏茗苒赶忙给俩人夹羊肉牛肉脑花腰子，花边袖在烤鸭上空飞来飞去，“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之前说再等等，孩子还小，三十岁事业稳定了再谈不迟。现在的我还没回。”
“正好！”夏茗苒勾过翟笙的脖子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速度之快翟笙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说我们小笙有喜欢的人了！”
“真的？”翟忠推了推眼镜，见夏茗苒眼珠暗示似的来回移动，便审视起翟笙。
夏茗苒指指翟笙的耳朵：“喏，八成是的，估计衣品也挺好。”
“男的女的？”
“……”翟笙一犹豫，夏茗苒便只当他不好意思：
“咋啦，谈了男朋友还不肯说？”
“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呢，翟笙冤得不行。
翟忠沉默了一会儿：“理论上我和你妈不干涉你的决定——”
“好了，好了老忠！实际上也不干涉！吃饭！”夏茗苒说着打开电视，春晚开场舞的喧闹声一时间在室内碰撞。远方隐隐有烟花闷响，金的红的掩映于楼后绽放。
夏茗苒的手机响了。她姐姐打来视频通话,接通的一刹,对面一大桌子人纷纷朝他们仨挥手。
叽哩呱啦的讲话声登时高高低低杂成一块，翟笙应付着亲戚七嘴八舌的慰问，也不知廖芷在英国是否也是这个图景。
——廖芷从来没向他说起家里的情况。
九、八、七、六……
翟笙翻开微信粘贴打好的祝福。五、四，三，二，一——发送。
与此同时,电话铃响。
翟笙差点没抓住手机,推开椅子奔向窗边。
“新年快乐，小学弟。”烟花轰然腾空，廖芷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声，拂向翟垒耳畔。
“新年快乐，廖芷。”翟笙嗓子发干，他咽了口唾味，“你怎么……”
“打电话?”廖芷轻笑,“打电话才有诚意啊。我这儿大白天的,借你的电话蹭点烟花声听。”“你不是过年要回国吗？”
“怎么？想给我拜年？”廖芷.似乎很愉悦，尾音绕了三绕，绕得瞿笙耳尖发烫，“或者，邀请我去给你拜年？”
翟笙一哽，小声道：“没空。”他回头望望，父母都没在注意这边，便稍放了声：“明早就要去姨妈家，初二去看奶奶，初三去姥姥姥爷家……”
他一下从初一一直报到初八,初九要回G-World,初十开工。
廖芷直到他报完了，才低低地笑起来，一串连一串赶趟儿碾跑了盘绕翟笙心口的那点绮旎，有点着恼地质问他笑什么笑。
廖芷这才止了笑。他似乎始终在压低声音，嗓子微沙的像含了几丝疲累，音调温温和和；
“没什么。其实我也没空，年假被无良老板偷了，一会儿还要去开会。”
两人又聊了两句,挂了电话。
廖芷垂眸半晌,转身轻轻推开病房门。
病床上半躺着一个女孩，白如纸的面映着窗帘蓝莹莹的光。她缓缓转回头来，睁开和廖芷一模一样的琉璃色眼睛。
“哥哥。”她近乎在用气音说话。她挣了挣，想坐起来，廖芷忙替她抬高床板，掖紧被角。她抓住廖芷的手指，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嘴唇蠕动.：“你不累吗？”
“不累。”廖芷俯身碰碰她的额头，“瞎想什么呢，楠？”
“我在想，这么反反复复地病，日复一日看医院的风景，我都已经好累好累，那哥哥呢？”
廖楠松开他的手，十指陷入被褥：“本来说好要去中国玩，我却突然又病了。虽然开学前我一定能恢复到能上学的地步，能见到朋友,但哥哥却只能用电话和想见的人联系……”
廖芷替她拭着眼泪，它们一颗颗从眼眶中滚下、碎裂，演绎着久病之人的软弱。
“没事,之前连电话都打不了呢。”廖芷哄着,“你哥我办成了大项目，之后说不定会被调到中国工作，到时候有得是机会。”
廖楠甩甩头，忽然坚定地看向廖芷：“哥哥，我想见见那个人。”
廖芷一愣：“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因为……我觉得他能给哥哥一个家。”
“什么啊。”廖芷哑然失笑，拍拍她脑门儿，“我现在就有一个家啊。”
廖楠摇头：“不，是真正的家。”
廖芷垂下眼皮，又强笑道：“就是真正的家。”
“不是。”廖楠摇头摇得像波浪鼓，“哥哥，对你而言不是。”
她垂下眼帘，手揪住被褥，泛白的双唇轻而慢地开合：“我是你的继妹，妈妈只是长得像你的母亲。”
“廖楠……”
“爸爸没钱了，是我的病害的；你为此放弃文学去学金融——”
“你从哪知道的？”
“……你不后悔吗？”
廖楠静静地看着他，又道：“不讨厌这一切吗？”
廖芷笑意渐褪。
窗帘下惨白的阳光悄悄爬上爪单，映亮廖芷眼底。
他缓缓抬起头，平视廖楠毫无波澜的眼睛，用力握住她的手。
“不后悔。”他一字一句道，“故事还在继续，不是吗？”
廖楠歪过头，轻声问：“是吗？”
“正因为故事持续进行，我才能遇见你们、遇见他。”
廖芷站起身，摇下床板，“也正因如此，你的病终有一日会彻底变好。在此之前，多睡会儿吧，妈妈快来照顾你了。”
他经过床头，拾走一本红皮的厚书，从柜子里抽出绘本，摆在原先放书之处。廖楠注视这一切，少顷，埋入被子里。
“好吧。”她把眼泪尽裹在被套上，闷声道，“哥哥收我一次书，就得多带我在中国玩一天。”
廖芷失笑：“行。”
他退出病房，坐在廊椅上翻书。
虚无缥缈的词句，沁于字里行间的忧伤，尽为儿时的他所熟悉。
他叹了口气。
这哪是能给七岁小孩看的，看不看得懂都不好。
窗外银妆素裹，风鞭击处冬日漫长。廖楠不是第一次冬天发病了。好在春夏天足够她活泼于青草朗日之间，不幸而又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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