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终日长鸣,亦有疲累之时;秋蝉接续,不敌露沉霜垂,西风渐起。
办公楼内总是二十几度的室温,长年工作着的人不经意总是忘却时间变迁。
G-World 研发组做了半年研究、开了半年的会,总算稍闲下一些时, 已是十二月下旬。
元旦、春节行将踏来,接二连三的假期无法不刺激打工人的神经。简杰宣布关总开恩多放假时整个研发部差点把楼顶掀翻,只有苗宁还坚持要聊关于圣诞节的话题,费老大劲招呼众人布置办公室。
顾晓嗤他张罗完洋节张罗元旦,苗宁拎着两颗驯鹿铃铛反唇相讥,说你有本事别在床头挂红棉袜,圣诞老人不经营洲际服务业。
两人差点掐起来。
董婷一个头两个大,心道这帮人就是工作太少,拍拍手,把手拢在口边扩音,问有没有人平安夜出去约饭,她券要用不掉了。
办公室里风向突转,有的喊“董姐大气”,有的面露难色,多半有约。
简杰正要问翟笙去不去,一看他也握着手机,眼神游移,预感不妙,伸手拍他的肩:“翟笙?”
翟笙这下连眼睛都垂向桌面:“我有约了。”
简杰一愣。
这不是翟笙从前拒绝聚餐的风格!
翟笙将手机屏倒扣在桌上,摆手道:“下次吧。”
他才刚答应廖芷的邀约,哪想得到董婷突发奇想。他扫了眼那边拥一块查看各自消费券余量的同事,无奈地摊开手。
简杰怀疑道:“你有情况?”
翟笙眨眼、茫然。
简杰捂住额头:“你朋友还是你对象还是——”
翟笙被审问得猝不及防:“RMC的廖芷。”
睿焕怎么可能,睿焕已陪女友飞回英国了。
“谁?”
“廖芷。”翟笙被他震疼了耳朵。嘈杂声略减弱,其他人的目光亦被吸引了来。
翟笙两手下压,简略道:“他节后要英国总部。合作大半年了,吃个临别饭。”
简杰瞪着眼睛,没词了。
廖芷找的法式餐馆与那日咖啡厅有异曲同工之妙,与音乐大厅肖似的幕墙下时时飘扬琴曲,或是乐队商演,或是食客乘兴而奏。
包厢里灯光不甚明亮,方的边角柔和在紫罗兰色的阴影里。桌上台灯散着烛似的光,红酒在杯壁拱作清亮的浅红的弧。
廖芷和翟笙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翟笙平日话便不多,此刻问的也尽是廖芷回英国后的事务、RMC与G-World未来的合作。
廖芷哑然失笑:“你这是在刺探敌情么?”
轻音乐淙淙流淌着,夹杂夜虫嘀哩哩的轮唱。
翟笙抿下一口酒,瞟他:“听听贵司还有多少事劳烦我们。”
他伸手去够酒瓶,廖芷先自拎起它,替翟笙倒了一点酒,笑道:“牛排还没上呢,喝醉了怎么办?”
从进来到现在,翟笙一直在小口喝酒,根本没停过。
翟笙皱眉,抢过酒瓶又加了一些,心道这人果然事多,他都应酬多少次了,一杯倒“已是过去式。他说着“不会”,一下把杯中酒喝空,取纸巾抹抹嘴,看向廖芷。
廖芷一下没憋住笑,见翟笙神色微变,也不收着了,笑得深眸眯起,杯中酒泛开圈圈涟漪。他的学弟没按捺住,搁开酒杯斥问他:
“笑什么笑?”
“笑你把酒当成了雪碧——颜色都不一样,可不是已经喝醉了?”
廖芷一面拎走酒瓶,一面乘胜追击,纤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跃击出塔兰舞曲的节奏。
翟笙被他气得不轻,什么叫“雪碧代酒”?什么“喝醉了”?与廖芷共进晚餐简直是对平安夜最大的浪费。
他酒又捞不到,牛排又没上,一句“神经”包在嘴里塞了牙缝,干脆抱起手臂不理他了。
反正廖芷会自娱自乐。
这时门被叩响,菲力牛排的香气袅袅而入。
两个侍应生端着牛排与芝士蜗牛来到桌旁。
廖芷向他们勾唇问好,起身接过他们手中的盘子,先给翟笙布好,以免侍应生不小心碰了翟笙。
他人离翟笙近,却小心地避开翟笙,视线滑出眼尾,落在翟笙脸上,见他不躲不语,便安然下来。
两侍应生没活干了,对视一眼,道声“用餐愉快”,退出门去。
廖芷正用手巾擦拭刀叉,沉默半日的翟笙突然开口:“廖芷。”
廖芷停下手。
翟笙不错眼地盯着他,眸中水光潋滟,如月照平湖,而眼尾挑着不明显的薄红,醉意已生。
“我曾经告诉你不要随便碰我……你其实都记得?”
不但记得,还做得小心翼翼,连衣角都不敢过界?
“怎么会不记得呢。”廖芷切开牛排,刀在盘上喀啦一声,“你有多怕肢体接触,我能看出来。”
他有意模糊了时间,觑着瞿笙轻颦的眉尖,徐徐探问:“只是一直不太明白原因。可否告诉我,我也好知晓日后如何待你。”
“哪来今——”翟笙语塞,一下没把牛肉划拉下来,扯了两下,才吃着第一口晚饭。
满腔红酒味浸润牛肉细腻的纹理,翟笙看向台灯下精巧的水晶挂饰,并不答话,任鲜美的汁水流溢着充盈混乱的心绪。
廖芷摇晃酒杯,酒液忽闪着光斑。他欣赏片刻,将酒液倾入唇间。
他有意挪开视线,却迟迟等不到翟笙开口,只得先自摊牌,道:“在沙/特,送你回房间的路上,我已多少猜出来了。”
褐瞳惊愕地放大。
廖芷接住他无从掩饰的无措,续道:“但我希望听到你亲口告诉我。”
“理由?”
“因为……”廖芷凝视着翟笙,视线勾画过他的面庞,“我不希望无端地揣测你,揣测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戒备,揣测你如何看我。”
他自然地拣出话来,垂下钓竿等愿者上钩。可胸腔中隐隐发着闷的急切却试图驳斥他的平和。
他感到疑惑,略生惶然,有什么他从未拥有的感受在推波助澜。他睇望瞿笙动摇的神色,不由自主地进一步追问:
“我曾经对做了什么,让你厌恶我到不愿再联系的地步?”
空气渐渐凝作令人窒息的胶质,翟笙脸上斜拉着阴影,晦暗不明。
“……你亲了我的手背,毕业典礼上。”
一切声音尽堵塞在喉口,廖芷怔怔地噤了声。
翟笙深吸了一口气,收紧五指,忽然抬起眼瞪视着廖芷,眼圈泛江。他喉结上下一动,腮帮绷紧,斥问道:
“你既然记得不能碰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了演你的戏,把我当道具,考虑过我怎么想吗?为什么你在咖啡厅见到我,像没事人一样坦然?”
廖芷就像被他夺去了言语机能,心跳鼓躁着凌乱着,一时说不出话。
他的惊愕绝不少于翟笙的积愤,他怎么也想不到缺失的记忆竟成了跨越时间的坎坷。
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当时为什么要离场找翟笙?
为什么找的是翟笙?
也许他当时完全为潜意识所支配,那么翟笙又为什么在他潜意识中?
“铛”地一声,琴音如重锤砸落,静谧如破碎的鱼缸,畸变的景物在千方玻璃碴的一片银白间现出真形。
“那时我可能……不太分得清现实与戏剧。”廖芷缓慢地组织语言。
他的过往何其狂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视他者为粉墨登场,视自身为戏台光芒所聚之处,被赞誉才华、叹服能力。戏台上人迹渐寥,他坐在台下,热衷于去等待形形色色人的出现。
世人皆为他可读之书。
“抱歉,翟笙,我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但解释是唯一的。”廖芷斟酌词句,眼下最该说实话,他却不得不含糊其辞,“也许……你对我而言不一样。”
话出口他便后了悔。
“不一样”,便可做出如此荒谬的行径吗?
什么强盗逻辑?
然而弥补已然来不及。
廖芷头一次如此消极地等待对面的回音。他如同站在了审判台上,闸刀下一秒就将斩断他“面包与蛋糕”的迷梦。
他小心地抬起眼,翟笙却垂下了眼皮,少顷,没头没尾地“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