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笙转醒时已是次日大早。
他推开被子坐起来,室内一片昏暗,厚重的窗帘只透得些许微光。然而手机屏上明晃晃挂着“8:30”,与一连串微信消息弹窗。
九点整开会,会场就在二楼,很近,赶得上。
翟笙随意划动消息列表,转身下床。当他瞥见廖芷半小时前的消息,足尖蓦地顿在半空。
——学弟,身体还是不舒服的话好好休息,会议可以缺席。
翟笙近手轻而易举地想象到他温和而关切的问候,一如昨晚回房间路上,不时从旁传来的安慰与提示。
他那会儿头晕得厉害,目之所及、耳之所闻,都似被浸在起伏的透明的涌浪中。他无从得知从餐厅到房间他走了多久,只知道廖芷替他劝开了莱欧,寸步不离地把他送上楼。
……为什么会是他。
翟笙草草回了句“没事”,低下头,一捧凉水泼在脸上,沾湿额发。
他仔仔细细吹干、梳顺乱发,穿戴整齐,随便对付了早饭,赶到会场时刚刚好好卡点。
一室的人望向门口,瞿笙没迟到却被迟到的尴尬粘附了脚底板。他照常向众人点头致意,迅速回到座位,摊开文件。
他一坐下,莱欧便点点桌子,悄声问他感觉如何。
“昨天有点酒精不耐受。”翟笙对此类意外早有多种借口,“现在没问题了,不用担心。”
他一面急速而小声地回答,一面关注前头动静。廖芷已夹着文件夹开始公布勘探数据报告,一秒都不耽搁。
翟笙没大会儿已料定回去要忙哪些组件材料设计,不过具体商量要等下午,也难怪廖芷通知他可以不开会。
翟笙人还正襟危坐,思绪却已飘散开去。他钉在PPT上的视线渐而移向廖芷。
廖芷穿的衬衫多少偏于复古,与普斯的PPT风格挺搭调。偶尔地,廖芷与他的视线会在半空轻轻一碰。这本是司空见惯的巧合,翟笙却隐隐感到不舒服。
他微调坐姿,垂眸看着自个叠放在桌上的手。
廖芷正清谁交流主意,口音各异的英文在翟笙耳边轻轻一勾,散了。
他不用看廖芷如何主持会议,从大学到重逢,他从来送他一个“装”字。
一个人能装得从一而终,“装”亦会融入骨血。那么,“装”是否确然存在?
他一时恍惚,眨了眨眼,才又跟上PPT跃动的字符。
说实话翟笙很讨厌七拐八绕的问题。分子结构虽变化万端,然而追根究底,总会化作简洁至妙的结论。
理论的搭建与推翻明了而拳拳到肉,而玄之又玄的哲学涉及人事的判断,往往暧昧了界限。
教授曾劝他虚心对待人文社科,他在科学研究中也时时感知到它们,但那些比廖芷会抛给他的问题简单清晰得多。
翟笙不想让无益的问题烦扰心绪。
然而接下来几天,他都不由自主地关注廖芷。廖芷再没提起过他“醉酒”,依旧公事公办地与他交流,维持物理与心理上双重的距离。
——毫无边界感?
——斯文其表?
——也许廖芷并不是“廖芷”。
翟笙蓦地挣脱浅层睡眠。眼罩蒙蔽的黑暗里,只有返乘飞机细细的轰鸣。
翟笙解下眼罩,透亮的褐眸隐在眼睫阴影之下。他倏然瞥向舷窗外深沉的夜空,抿起薄唇。
星子被框在舷窗方椭圆的一隅里,机舱内浮着或轻或响的呼吸声。
众人皆眠翟笙独醒,众人皆安翟笙难安。
细细密密的厌恶竭力阻拦那点怀疑,而怀疑撕裂了茧,整得翟笙全无睡意。他头疼地按着太阳穴,眯起的眼自眼尾流泄出不甘。
“啧”地一声,翟笙烦躁地仰到椅背上,压乱了黑发。他阖上眼,强迫自己去思索“廖芷”形象的由来,才发现那些斩钉截铁的负面评价,并不全起于当年廖芷对他言语上的戏弄,更多却因着那两次触碰。
——一次是廖芷猝然为之。
——另一次的意外成分不容忽视,且翟笙从未给过他解释的余地。
这两遭廖芷皆打破了他的界限,他在应激反应的搅扰下,条件反射地将廖芷打为一无是处。
再向前推介,他高一时对睿焕难道不是拳脚相加,厌恶一切对他勾肩搭背之人?
就像有一个心理开关,即便有药物扼制反应,即便他如今已能与人适当接触、不致一碰便无从自制,开关依旧灵敏。
他的复查结果显示指标趋于正常,他却像那瞎子聋子,因久病而对病敏感得要命,仿佛病已深入心腔。
——对了。
——是心理问题!
翟笙坐直了身子。
他遮掩着手机屏光,搜罗起本市心理咨询师的资料来。
舷窗外天将破晓,鱼肚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