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见沈忘怜那年,我17岁。
实际上人们不应该苛责任何一个17岁的学生: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这个年纪的人类大概是什么样自己心里都清楚。
反正我那时候热血沸腾且胸无大志,愤世嫉俗但无动于衷,脑子里仿佛装着整个黄浦江的水。且最为窒息的一点是,有人和我挑明了这一事实后我还能晃晃脑袋让他听听水声。
不管我不把他当水声,我把他当我脑子里散逸出的智慧之光。如此大言不惭的气势大概重创了那个人的心灵——他气得三天没和我说话。
然后我就提着两包蟹壳黄,顺带打了二两酒,拾掇拾掇去找他请罪。
沈忘怜是个痛快人,看到我真心诚意地上门请罪就陪我喝了半天。我自己醉得不省人事,断片前唯一个记忆就是我问他为什么没看到我的智慧之光。
我觉得沈忘怜此时心中一定非常之无语。怎奈此人家教极佳,思索片刻后还是给了我答案。
答案我是记不清了,我就记得他当时那张苦大仇深仿佛死了老婆的脸。
他酒量真好。当时我迷迷糊糊地想。
2.
因祸得福的是在那次断片后沈忘怜对我亲近不少。对于我来说,沈忘怜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种朋友。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靠谱,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靠谱。咱俩在一起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在这种世道,靠谱这一品德想来被人所推崇。而像我这种不靠谱的,早就背后不知道给人嫌弃了多少回。沈忘怜凭借他这种优良品质,迅速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
和他在一起是真的很舒服。此人不知道为何,对着我的事处处上心。我便随了他这番好意。
所以说,他买《新青年》必给我带一份,永远都是新崭崭白净净,绝对不会沾了早点的油污;他陪我出去面摊吃面永远都记得我喜欢吃什么面,顺带还能帮我倒醋;他偶尔看见我还会提醒几句,让我多穿点别感冒了。
我活了17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贴心的男人,在他给我带来新一期《新青年》的时候忍不住问他:“哪个姑娘和你结婚简直走了八辈子好运。”
“那你江阅呢?”他反问我。
“像我这种不靠谱的,那姑娘肯定倒了八辈子血霉!”人嘛,贵在有自知之明。
沈忘怜看着我,神情复杂。谢天谢地的是我并不在意这个,拉着他去吃早饭了。
3.
沈忘怜毕业的那年,留在南京当了个教员。我虽说胸无大志,却也想把日子过下去,仗着自己一点小聪明写点文章过活,意外地被大学聘用了。为了留在本地且尽量省钱,我和他租了一间屋。屋对面是我们一对好友,正在交往。
有一天他俩叩我们的门说他俩要结婚了,我用手在门板上敲了三下,转身从房里取出两个红包来。
这红包早就备着了,就等着他俩公布了。
他俩人手一个红包,读懂了我敲门的意思,默默转身离开了。
沈忘怜毕业后不久就和我一起加入了革命,我是热血上头不靠谱,主要是做点宣传工作。沈忘怜则凭借着他靠谱的本质去做机密情报,十次任务八次在走钢丝。
我反身关上门,走回房里写稿子等着他回家。这世道乱,我这种17岁时脑子喷水的人居然也有一天会学会独守空房。
不过17岁时候说姑娘嫁给沈忘怜赚了这事终究不可能了。沈忘怜此人只愿关怀别人,自他搞革命的那天起,他就决定终身不娶。
可惜了这么一个大好男人。
4.
沈忘怜死在我28岁那年。彼时南京早已不太平,我同他一起做地下工作也战战兢兢,生怕死亡。
怎奈何生死不由命,一次任务中他还是死在了别人枪下——没有遗体。
我得到这个消息时沉默半天,转身去他房里准备给他收拾收拾东西,再草草给他立个碑。
东西不多,大多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手稿,还有几本学生时代时候买的新青年。我给他把杂志整理出来,发现在这一沓整整齐齐的杂志中夹着一张纸。
我抽出来,是张画。
我看不清画的内容,我就只记得那副画的笔调极其锋利,一笔一笔,锥心刻骨。
我模糊得感受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
5.
我在整理后没多久就离开了南京。再一次回到这里,已经是建国后了。
我颤颤巍巍地找到之前我们住的那栋楼,楼还没拆,已经住进了新的人家。我再去郊区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块快风化的碑。
北风刮着我的脸。然后我才如梦初醒一般想起以前会有人让我多穿点。
德高望重的江教授肯定可以照顾好自己。所以再没有人会让我多穿点。
“你知道吗?”我轻轻笑出声来。
“我现在觉得智慧之光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6.
沈忘怜17岁那年,喜欢上一个人。
那人以为他俩结下了梁子,提着二两酒来请罪。他自己没喝几口酒,却发现对方断片了。
“你为什么没有看见我的智慧之光?”那个人问他。
“看见了。”他对着桌那边的江阅说,“可是人家说慧极必伤啊。”
“我不信啊。”那人这么说,“如果我是慧极必伤,那情深不寿是谁?”
沈忘怜看着他,默默咽下一个答案。
“你怎么和死了老婆一样?”
“我不祸害人家小姑娘。”沈忘怜义正辞严。
“那你来祸害我算了。本人本来就身体不好,死了也不要名分的!”
“我不干这缺德事。”他记得他当时这么说
我要你长命百岁,一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