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沈忘怜十五岁那年,战火烧起来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是被迫闭摊的杨二馄饨,是以后再也不会举办的庙会,还是人丁凋落的花满楼。
沈忘怜不知道。
江阅越来越忙了。沈忘怜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每天都早早出门打听消息,教完课之后急急忙忙回家,把能卖的家具全部换成银子和粮食。
沈忘怜看着日子,看着天边的烽烟,看着江阅打探消息和出入当铺的身影,看他把自己当年挑的木屏风砍半卖出去。
看到江阅急匆匆地回来,告诉他今年学堂不上课了。
他看到人们南下逃难。李疏声带着已经不再年轻的杨二,披着月亮就出了城。
沈忘怜问江阅:“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江阅苦笑:“我最近去当铺……给你买了一件生辰礼。”
“过完生辰,就走。”
32.
他们说天家在找一个人。
此人名姓并没有露出来,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志观”。
能寻到此人者赏金千两。
沈忘怜不知道,但是江阅知道。
他们在寻书灵。
33.
江阅总是疑惑于这些人的不劳而获。不知道该说他们蠢,还是该感慨他们的天真——明明一个朝代已经行将就木,却好像找到书灵之后便能再续三百年辉煌。
这是不对的。江阅合眼,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一个朝代,再长能有几年命数呢?
他在案前枯坐了一夜。火光明明灭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火光彻底暗下去,窗外显露出第一丝晨曦的时候,他才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玉佩。
这玉佩和他缘分倒深。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居然还能到他手上来。
江阅咬破自己的手指,放任血一滴一滴流在玉佩上。奇怪的是血并没有在玉佩上凝滞,反而尽数被玉佩吸收了。
一滴又一滴。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江阅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要流干。他强撑着身体把最后一丝灵力注入进去,捏着玉佩倒在了地上。
“就这么多了……”昏迷前他朦朦胧胧地想,“剩下的,大概和我的骨血融为一体了。”
“还有最后一样东西。”
沈忘怜醒来时,正看见江阅一个人躺在地板上。
他无奈叹了口气,默默弯下腰把江阅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掖好了被子。
沈忘怜刚刚和江阅一起住那段时间总是惊醒,时间一长,江阅就提议和他一起睡一段时间。此人推脱说自己睡相不好,在沈忘怜房里打了小半个月地铺硬是没上床。
虽然有人在旁边,但是沈忘怜该惊醒的还是要惊醒的。怎奈地板上那个不靠谱的大人睡的死沉,无论怎么叫都叫不起来,沈忘怜只好百无聊赖地观察他的睡颜。
江阅此人,长相其实是十分优越的。平时他嬉皮笑脸的过去,尚且有人随口夸一声风流倜傥;等到他沉眠时,那平日里总是散不掉的笑容褪去,才会让人惊觉此人其实面相是有些冷的,令人想到冬夜雪上映出的一抹月色。
倒还真是合他的名了。
十五岁的沈忘怜也像儿时一样细细观察着江阅的面庞。江阅应该没做什么好梦,眉心有微微的蹙起。脸呢,自然还是沈忘怜熟悉的那张脸,远山眉,丹凤眼,鼻梁高挺,唇红齿白,长相周正。
沈忘怜就这么把他从眉毛看到嘴唇。又看回那双紧闭的眼睛。这双眼睛睁开时含情脉脉,闭上时冷酷无情。沈忘怜兀自凝视了半晌,也不知道江阅什么时候会醒来,脑海里迷迷蒙蒙的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睫毛好长。
他想,你还在把我当孩子看吗。
沈忘怜从来不是一个钝感的孩子。此时此刻,他心中蓦然涌上无尽悲凉来。
君生我未生。
他凝视着江阅。
你到底是谁呢?沈忘怜这么想。
你说你是神仙,可你为何先天体弱,为救人差点命丧火海?
你说你是少爷,可你为何四海为家,连家中的祖坟,都只是荒山上几座无字碑?
你说你惊才绝艳,害了父母,可是你到底祖籍何处,何方人士,为何在这天地之间了无牵挂?
你说你是江南人士,可为何到了江南,无人知晓你的名姓?
你说你亲历过乱世,可是连圣祖皇帝登基内因都知道的人,史书上怎么没有你的名姓?
你到底是谁呢?你的那句话是真的呢?
你说过完生辰就走,走的到底是你,还是我们?
一瞬间爱恨涌上心头。
人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沈忘怜却不知该到底怎么定义了。
你这样一个惜命的、贪图享乐的人。
……你这样一个不顾生死的人。
你怎么会逃?你怎么会让我晚逃?
他早就看到那枚玉佩了。他也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看,江阅案台上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他就算恨极,也只敢扯下江阅头上一根发丝泄愤。
……那也只是因为,江阅睡得沉,不会被他这么些小动作惊醒。
沈忘怜看着手心那根发丝,像望着少年时代一个旖旎的梦境。
他十五岁。他也只是十五岁。
他想。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恩爱两不疑。
那他和江阅互相不坦诚,倒也做不了夫妻。
沈忘怜自嘲地笑笑,旋即郑重地、轻轻地将那根发丝放到自己的贴身荷包里去。
他终于落下泪来。无声的、痛苦的、战栗的、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的。
爱和恨。聚与散。
就这样吧。
恨不生同日。
34.
“行舟小友亲启:
“多事之秋,世道已乱。
“本欲详谈,奈何事端生早。昨日已将生辰礼送予你,我对你再无牵挂。
“天地茫茫,我自有容身之所。房内有银票黄金若干,可供你一生无忧。
“行舟水前必有路。今日别后,勿挂、勿记、勿念。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江月卿 于老宅”
“绝笔”(似乎已经被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