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的寒冷,无边无际的黑暗裹挟着他。沈忘怜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很狼狈,他正处于记忆删除室中,全身被束缚带绑在操作台上动弹不得,头上带着删除记忆常用的头盔,就连视觉也被彻底剥夺,如同砧板上的鱼一样任人宰割。
他等待着那位方舟领头人上线操作。——至于他为什么落到这幅境地,和方舟某位优秀毕业生脱不了干系——那位如果还健在的话,大概会亲自给他做记忆删除——他记得那位优秀毕业生专攻人脑控制及定向屏蔽,其中自然包括对记忆的掩盖和彻底删除。
方舟优秀毕业生叫江阅,78岁,兴风作浪了一生。此人年少时成为方舟优秀毕业生,毕业后返回探索者组织出任实验室第一发言人,后期反水到探索者组织,前两个月故意引发集体脑部幻觉导致159人自杀,后因反人类罪被判处死刑。
江教授死也要死得体面,要求把自己尸体投向星海,于是守望者方干脆给他在星系边缘划了片刑场——好巧不巧,送他去刑场的是沈忘怜。
他早该知道江阅是个兴风作浪高手,否则他肯定不会接任务接得如此干脆——江阅本次行刑过程中可能突然想起一句古话,想给自己大起大落的一生增加一抹桃色,竟然在行刑前毅然决然地强吻了沈忘怜,问完后跟个没事人一样悠悠跳下星舰。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怎奈探索者组织经过对江阅沈忘怜两人人格的分析,断定沈忘怜日后可能会反叛,为了继续在守望者组织混口饭吃,沈忘怜必须自证自己的清白——自证方法便是记忆清洗。
沈忘怜本人听到后嗤之以鼻。
江阅才死,他生前就是搞这一块的,不怕江阅给他脑海里植入一个程序让他彻底叛出组织?
这可是江阅本人留下来的仪器,打着江阅和方舟的共同印记。
守望者本来不研究人脑,记忆删除室器材全是探索者基地捞过来的,和江阅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归顺守望者的时间还长——至于为什么探索者的设备会来到守望者这里,随手一翻初等教育历史书就知道革变历209年,守望者把探索者阵营打得几近灭门,当时唯一的活口就是在前两天已经执行死刑的江阅——沈忘怜亲自解决的。
成王败寇,莫过于此。
不过等记忆清洗通知单下来时,沈忘怜还是倒吸一口凉气——那执行人不是别人,正是方舟总负责人,季辞。
季辞此人沈忘怜见过几面,只记得他在会议上总是絮絮叨叨地想个老妈子,别人对此颇有几句微词。
然而季辞的妻子,他却有极深的印象——林璟,探索者军事总负责人,在探索者基地守卫战战争中站到第一线抗击敌情,最后被一枚追踪弹射中,死前最后一个动作是对其余队员下了撤退命令。
——是位十足的女中豪杰。
和林璟比起来,季辞显得实在太过温吞了。不过温吞归温吞,能把方舟管理30年不出一点乱子,此人也非同小可。
他正想着季辞,季辞便在那端上线了。
“沈少将好,我是季辞,方舟总负责人。现在正通过神经网络与你进行思维共享。根据方舟保密法规定,本次思维共享全程保密。”
方舟保密法——沈忘怜这会可彻彻底底感受到了他的严苛——为了防止记忆删除具体一起操作被透露,他们甚至封锁了他的视觉。沈忘怜一进来就被吸入式神经迷药撂倒了,此时四肢无力,只得百无聊赖地听着季辞讲注意事项。
“本次记忆删除设备较为落后,会有如下反应出现:记忆删除前,为保证记忆删除的必要性,会出现记忆闪回现象,请不要惊慌。
“又因为沈少将您之前做过记忆覆盖,为防止记忆错乱,本次删除会先将之前记忆恢复再进行删除。删除后会进行二次检查,不会有记忆残留。
“本次删除为永久性删除,删除时头部会有剧烈刺痛感,此为正常现象。”
沈忘怜道了句谢后示意他开始——能得到少将军衔的人从来不简单,沈忘怜早已经不惧怕疼痛,他此次前来,只是想要自证清白而已。
“又及,因为这段对话是全保密式的,所以我可以给你一点忠告——看到你之后的记忆后请不要长时间过于激动,否则我瞒不住对方的。”
忠告?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还未等他开始思考问题,他就必须将全部意志力转移去忍受大脑中强烈的刺痛。随着大脑中的刺痛幅度逐渐上升,有什么东西好像正在逐渐在脑海中生根发芽——
他看到一个少年。少年的眉眼还带着稚嫩,却又差点让沈忘怜熟悉地惊叫出声——这是让他来到这里的罪魁祸首。
少年站在领奖台上,身材飞扬地望着台下,笑容衬得那双本就眼尾上扬的丹凤眼扬得更肆意了——“怎么可能是我一个人做的呢?只是我的同伴实在太过腼腆,不愿意上台而已。”
别人不知道他在看谁,沈忘怜却知道了——江阅在看他,不仅在看他,还在对他笑。
方舟年末评比。
沈忘怜心暗暗想到——他翻过江阅的资料,知道他曾蝉联7年方舟年末评比的第一。
江阅是当时方舟百年一遇的天才——如果他后来没有走上极端的话,他会拥有一个光辉灿烂的人生。
沈忘怜就这么默默感叹着,头部的刺痛仿佛减轻,让他有时间思考一个问题。
他的履历里没有在方舟求学这么一段,记忆里也没有——那么,为什么,年少的江阅会对在台下的他笑呢?
看那架势,大概率他就是和江阅一起做年末评比设计的人了——可是为什么没人和他提过他去过方舟?
他那段被掩盖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还未等他探究出个所以然来,少年的影子突然消散,取而代之的使他熟悉的眉眼——250岁的平均寿命使得人在青年时代近乎冻龄。那时的江阅和他一起待在他的直系实验室里,坐在椅子上无聊地拨弄着一根神经引线。
“Abner要上班又不是我一定要上班——我前两天才刚刚做完一个项目——”
“我想他是想让你自己整理报告——你不能一直把他们推给顾芝——”虽是责怪,但他的话里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江阅无奈的垂下头。沈忘怜惊奇地发现自己当时居然有点想吻他。——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沈忘怜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的记忆。由于江阅本人身负一身技术,且偶尔会拿俘虏做人体实验的可怕名声,所以他当时是守望者同级令上悬赏金额最高的,连探索者组织负责人都没有他高,那时沈忘怜应该恨他恨得牙痒痒,怎么会和他一起在实验室里……打情骂俏?
疼痛又侵占了他的脑子。
熟悉的眉眼再一次散去,他又看到那个少年,话语里带着忐忑和抑制不住的兴奋,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你知道吗,我好想和你谈个恋爱。”
他听见自己答:“我也是。”
少年顷刻间散去——他不知为何毫无意义地伸手试图拉住他的衣摆,却因为记忆的必然性,影像无动于衷。随着疼痛的不断增加,记忆的不断涌入,他的脑海里闪回着一个又一个片段:他看到他们在方舟实验室里为了记录熬到深夜,看到嗜甜如命到每餐饭前都要吃一份香草双球冰激凌的江阅,看到热爱研究的探索者第三发言人和学生、梦游、至交、家人的照片(照片应该早就毁于战火),心思细腻地在上面标注了身份:Abner,Hopes,顾芝,叶蓁蓁……而在沈忘怜的身影下,则是一个古语单词。
“love.”
十九岁少年的声音从他耳边出现:“在进行语言统一前的英语中,人们称爱人为‘lover’或‘love’,相对来说,我比较喜欢叫你后一种。”
“有什么区别?”
江阅笑而不语。
有些东西不言而喻。他伴随着记忆,脸颊缓缓淌下一滴泪——他终于知道他忘了什么,亲手杀死了只属于他的爱人——无论在那个程度上。
在方舟新年的交际舞会上,尚是少年的他们在灯光最黯淡时携手步入舞池。
“你会永远爱我吗?”17岁的沈忘怜问。
“在我死之前,我无法肯定我一生爱你;但我保证我之前爱你,现在亦然——不信?以后我给你攒星河玫瑰做个胸针就知道了——要玫瑰形的,其他不好看。”
他记得当时爱人的眼睛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那双眼睛和他说,我想和你共度一生。
17岁的沈忘怜在记忆里开玩笑似的控诉爱人的不忠,72岁的沈忘怜却终于得到了那句“我一辈子都爱你”——以他最不愿意的方式。
最后的最后,他看到一个孩子,孩子穿着同一的白袍子,身后藏着一本刚刚从大人那里讨来的故事书——以一次在基因实验中的乖巧配合换来的——孩子浅浅的朝他笑着:“要看吗?”
孩子的身份不言而喻——就在记忆中的他他马上要奔向孩子的前一刻,幻象消失了。
“记忆已全部恢复。”季辞的声音显得如此无力。“我知道你很难受……我也是这样的……我一直都知道……抱歉。”
“我没有追上他。”他说出这话时,眼角悄然划下一滴泪。
像是当年,探索者基地沦陷时落下的雪。
他没有追上那个天真稚气的10岁孩子,没有追上那个风华正茂的十九岁少年,没有追上探索者实验室发言人——无论他当时处境是好是坏。
他没有一次追上过江阅,相反,他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他,让江阅一次又一次地被扒皮抽筋,直至真正死亡。
季辞沉默了一会儿:“所有他自己私下搞的记忆类实验都是他往自己身上实验的——他害怕自己太过痛苦,又害怕自己不够痛苦。我现在需要消除你的记忆——这是他的遗愿之一——他当时说要让爱人失去记忆快乐生活,要让光明照在两颗行星之间——他一直是这么执着的理想主义者。”
沈忘怜不责怪季辞让自己看见这段记忆——某种意义上,这算得上是季辞对他的恩赐——让他短暂的感受自己的完整灵魂。
只是再大的幸福也终有结束的时候。顷刻间他就调节好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吧。……我不想让他的遗愿落空。”
记忆删除几乎不带一丝痛苦,却又如同钻心剜骨一样折磨着人的灵魂——对于此时感情泛滥的沈忘怜来说,这种这么被活生生的放大了。
【记忆删除】
“在我死之前,我无法肯定我一生爱你;但我保证我之前爱你,现在亦然。”
【记忆删除】
“在进行语言统一前的英语中,人们称爱人为‘lover’或‘love’,相对来说,我比较喜欢叫你后一种。”
【记忆删除】
“怎么可能是我一个人做的呢?只是我的同伴实在太过腼腆,不愿意上台而已。”
【记忆删除】
“要玫瑰形的,其他不好看。”
【记忆删除】
方舟的舞会、家人的合影、痛苦的灵魂……
“不要……”沈忘怜无意识地呢喃。
【记忆删除】
缠绵的呼吸、暧昧的空气、从未送出的星河玫瑰……
【记忆删除】
“怎么,死前遗愿还不让我满足一下,怎么,你们守望者组织不讲人道主义?”
——连这个也无法留下。
“记忆清楚完毕。”
束缚带同脑部共享一起断开,沈忘怜此时四肢被束缚带勒得发红,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居然仍是清醒的。
他一瘸一拐地站起来,眯起眼睛,发现手里被机械手塞了一枚玫瑰形的胸针。胸针不知道是用什么宝石做的,竟在黑夜中也发出细碎的光。
——仿佛掌心中的一小片星河。
“玫瑰形星河玫瑰首饰的寓意是……永恒不变的爱情啊。”
季辞在拨通守望者通讯前望了望自己的胸口——那个挂坠,最终还是没有送到主人手中。
林璟死了23年了啊。
有什么会比遗忘更可怕?沈忘怜早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被困在名为记忆删除的噩梦数百年了。
他总觉得他会有一个爱人——爱人脑子肯定比他好使,带着少年的潇洒和张扬,喜欢在晚饭前给自己添上两份香草冰激凌,再仗着瘦将两份冰激凌全部吃掉。
他还可能有个仇人——和爱人一样的天才,与他经常针锋相对,恨不得将自己的主张灌输给全人类,最后应该没有什么好下场——大概率死在了某片星域中。
但他都不记得、也不需要记得了。作为一位在方舟学习美术的前军人,他现在唯一需要烦恼的是如何给某位被平反的英雄画像。
他看到那位英雄的第一眼就感觉很熟悉,最后却总是无从下笔。
“你为什么放弃这幅画?”
“我想不出他的眼睛。我总觉得他与其他英雄不同,他的眼睛里应该含着泪水与痛苦,还有几分不知对谁的爱——我觉得这才是他。”
“显然初等教材不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