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老爷和世子爷回府的消息一传到府里,夫人和二少爷立时带着下人忙活开,又是备午膳又是取新衣服,卫洲刚刚进门便被一个身着火红华服的少年扑了满怀:“爹,哥!”
那少年身后一位温润端方的女子笑着嗔怪:“安言!同你讲了,莫要闹你父亲和你哥哥。”
白蕴怜身后跟着几名下人,见着老爷和公子便麻利地接过侍卫手中马匹,并着一些包袱一同拿进了府中,只留下几个贴身伺候的小厮候在几位贵人身边等候差遣。
卫洲伸手接住扑过来的人笑骂:“多大的人了,还往我身上扑,像什么话?”
卫安言撇撇嘴开始清账:“谁让你们去凉州不带着我?”
卫洲轻轻用指节敲他脑门:“我们又不是去玩的。”
卫盛上前一步轻轻揽住白蕴怜:“阿怜。这些时日操持府中之事,辛苦你了。”
白蕴怜眼角有细细的纹,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又好看:“哪里的话。”
她轻轻拍了拍卫盛的背示意他松手,自己走上前围着卫洲仔仔细细转了两圈,卫洲拱手行了一礼,眉眼弯弯:“娘请放心,牧洲在军营里很好。”
白蕴怜弯着唇敲他脑门说好,卫安言见状,背着母亲偷偷冲哥哥一笑,卫洲作势又要去抓他,白蕴怜看着二人亲厚满心欢喜:“午膳已经叫下人备好了。安远、青叶,带老爷和公子进去换身衣服。”
安远和青叶是卫盛和卫洲的贴身近侍,青叶看着年纪同卫安言差不离,又一直在府中做事,看起来比他小许多,卫洲看他总能想起卫安言,于是待他态度很是亲厚。
卫洲低下头同青叶埋怨:“凉州整日刮着大风,天气冷肃,一会儿可要好好为我备一桶热水。”
青叶跟在他身后应承着回话:“是,是。公子,等您以后继承了老爷的衣钵,定要让小的跟您同去,让您在苦寒之地也能过得好好的。”
卫洲笑着说好。
待到一家人坐在饭桌上,卫安言嘴里吃着东西慢吞吞开口:“爹,下次去凉州能不能带上我?次次都带兄长过去,我在家里快要闷死了。”
白蕴怜佯装不大高兴:“就这么想从娘身边跑了?”
卫洲乐见卫安言吃瘪,憋着笑吃饭不说话。
卫盛轻轻捏了捏白蕴怜的手转头看向卫安言:“好好陪你母亲。我在凉州不便时时照看,府里全靠你母亲操持,再没人陪她,怕是要怨我了。”
卫安言小声嘀咕:“让兄长留下呗……”
卫洲挑眉斜睨他:“上次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忘了?”
被戳了脊梁骨的某人不说话了,只低着头往嘴里塞米饭。
卫洲看了眼他低落的样子低声道:“等你能自己骑马使枪了,我送你一匹马、一杆枪,过两年我……”
他隐去了今日庆安帝的话接着道:“……我带你去。”
卫安言果不其然眼前一亮,手底下扒饭的动作都振作起来:“好!”
*
泠鸢将他们安置好后便不见了踪影,听北藤说是去京城中,具体做什么还不清楚,不过她向来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悦南阁中人倒也不见怪。
北藤看叶皎云发愣有些担心,抿唇半晌提议道:“公子可要在府里转转?”
叶皎云一愣。
北藤接着开口:“悦南阁说小不小,公子初来乍到对这里不熟悉,属下带你去转转。”
也是。这里明显远离京城中心,若是府里有什么要事,府里却没有完善的处理链条,日常生活根本无法运转,他于情于理都该仔细看看。
他点点头说:“好。”
下人们都在传,前几日来的两位公子和一位小小姐是夫人亲自带回来好生招待的,故而北藤和叶皎云二人一路畅通无阻。二人走一圈下来叶皎云才知道悦南阁到底有多大,大小院落少说也有七八座,哪怕没人住也被打理的很好。
再者便是膳房、药房等等。
叶皎云自小吃穿用度从来没短过,偶尔甚至能称得上骄奢,走完悦南阁一圈下来也不得不叹一声“富得流油”。
这更加深了他对泠鸢身份的好奇,但现在他初来乍到,显然泠鸢也不愿多说,叶皎云再问便是不知好歹了。
但过于旺盛的好奇心还是让他没忍住低声偏头去问北藤:“……你可知这夫人是什么人?悦南阁如此丰盈的库房,可不像是普通人能有的。”
北藤摇摇头,“不知。属下来此七日,几乎每日都会想方设法从下人口中打探消息,但他们似乎刻意被人授意过,只言片语也不曾对属下开口。”
叶皎云放在身前的手渐渐握紧。
太过被动了。
他稍加思索便道:“若是看到夫人回府,你第一时间来告知我。”
北藤抬手应是,而后犹豫了一下才又说:“夫人的条件,您真的想好了?”
面前的少年低下头看不清神色。
许久没有回答,北藤自知问错了话,却突然听叶皎云低声道:“我也想为自己活,北藤。”
“可我没得选。”
北藤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叶皎云又重复一遍,声音平静到近乎漠然,“我没得选啊。叶家百余条人命压在我身上。瑯音才六岁。”
他抬起眸子,素来干净的眼睛里装着些黑沉沉的东西,无端让北藤觉得恐惧。
“今天高高在上的那位天子为我爹娘安的罪名我不认。”
“那道清剿叶家的圣旨……我也不认。”
叶皎云脸色逐渐变得阴沉,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隐秘的癫狂,“不认……我全都不认!爹娘不会是那样的人,爹管这样的事管的很严,府里也不会有背叛之人……”
他突然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平静,眼神疏离地直视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北藤。
“你的卖身契我早就烧了,朝廷的通缉令只有我和瑯音两个人。”
叶皎云没有继续开口,黑沉沉的眸子古井无波,可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你可以随时离开。
离开就能有自己的生活,可以用一身武艺换取报酬,数年之后可以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不必跟着我这个皇城重犯刀口舔血、草木皆兵。
北藤听得出。
但他不假思索地开口:“属下不会走。”
叶皎云依旧淡淡看他。
“北藤的命是公子给的,往后自然也要和公子绑在一起。”
叶皎云看他良久,眼中的阴云终于散去,他抬手轻轻拍下北藤行礼的手,“好。”
叶皎云从血色噩梦醒来时窗外仍旧漆黑一片,估摸着应该是丑时,他闭眼半晌仍旧睡不着,最后只好起身套上外衫,轻手轻脚去看熟睡中的叶瑯音。
雪团子似的小姑娘让他心中略微安定下来,噩梦中的画面栩栩如真,叶皎云此时睡意全无,干脆漫步到了庭院中。
意料之外,消失了一天的泠鸢竟也在。
泠鸢见着他时一愣,问道:“方才被梦魇住了么?”
他顿了顿才点头,刚要说话,身体突然神经质地一抖,身边又变成了成片成片的血和尸体,面前人的身形缥缈模糊,叶瑯音尚且温热的身体在他旁边轻轻抽动……
不,不,不!!
“叶皎云!”
眼前场景骤然消散,哪有什么血色,面前站着的分明是那位救了他们的夫人。
叶皎云身形晃了晃,脸色灰败,“……夫人见笑。”
泠鸢不由分说地拉住他小臂转身要带他出去,语气冷厉的让叶皎云一哆嗦:“连着四天都是这样?”
叶皎云踉跄几步跟上她小声道:“夫人不必担心,过几日就……”
泠鸢突然转身,眼眶看着竟有些发红:“过几日就自己好了?你想得倒美!待到后面你非要被它折磨死不可!”
叶皎云呆呆地听着她说,听到最后眼眶一热。
泠鸢看他仍倔强不肯走,叹口气轻轻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
十四岁的少年同自己的母亲总是差不多高的,况且泠鸢的身形气质肖似秦洛英,叶皎云恍惚间以为自己是被娘抱住了。
“我明日替你挑些上好的安神香放在房中,必须要用,听着没有?”
叶皎云压着泪意胡乱点点头,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不合规矩,慌慌张张拉开距离闷声道:“夫人不必如此……”
泠鸢见他脸色不再难看,温和道:“我与你母亲情同姐妹,自然视你和瑯音如己出。”
叶皎云沉默下来。
他将心中疑问默默吞下,生硬地转移话题:“……夫人想让皎云用何身份入朝?”
泠鸢见他仍有防备也不恼,“你自己选。”
她的目光平静悠长,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只要你想做,我必尽我所能为你开路。”
叶皎云垂眸应道:“明白了。”
叶皎云回到屋中在桌案前坐了一宿。
最后东方破晓,烛火燃尽,叶皎云借着窗外尚不明朗的日光平静地看着宣纸上自己亲手写下的三个字。
叶、羽、缠。
这个名字,是他给自己最疯狂的诅咒。
摒弃过去,抛却冲破云层的羽毛,自甘被血仇层层束缚,清醒着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