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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赴

错倚南阁

冰冷如蛇信的窥视自他上街后迅速黏上来。

形影不离,令人毛骨悚然。

叶羽缠收在袖中的手握紧,隐在纱帽下的苍白唇角绷成直线,他隐隐感觉最近半个月悦南阁外都有藏在影子里的人盯梢,而他进悦南阁一个月以来阁里都戒备森严,这些人尚且不敢太放肆,故而他今日向泠鸢借了人和马匹上街,果然如他所料。

叶羽缠脚步悠闲地转了几条街,如一个月前一样父亲辅政时一般熙熙攘攘。

一个月前他听人们讨论叶家,无非是“功高震主”、“把持朝政”,口径出奇一致,而现在只过了一个月便很少听得人们再说了,茶余谈资如江水,后浪滚着前浪,来得快去得也快。

可笑。

他脚步无意识地加快,指尖死死掐着手心。

两百条人命啊,竟然就在人们口中存了一个月便消失了。

“……公子?”

叶羽缠骤然回神,抬起头隔着一层薄纱对上了一双温润平和的眸子。

面前人看上去弱冠年纪,面如冠玉,通身都是叫茶叶浸出来的茶香,墨发束起,月白色锦服着身,端的是芝兰玉树、君子彬彬的模样。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进了一家茶楼,而身边这个男人应该是这里的掌柜。

叶羽缠抬手撩开遮面的纱道:“抱歉。替我上一壶君山……”说到一半他话音突然顿住,生硬地转了个弯,“一壶绿茶即可,多谢。”

他找到位置坐定,取下头顶纱帽,心头疑云缓缓浮起,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白玉杯。

一路上他顶着那些人赤裸裸的视线看遍了街边墙面,红墙白瓦干干净净,泠鸢最近不允他们出悦南阁一步,说是街上到处都是带着画像的通缉令,朝廷到处都在抓人,出去了只有一个死字。

可今日街上风平浪静,一如往日。

要么是泠鸢出于什么目的骗了他们,要么……

他扯了扯嘴角冷漠地想,总不可能叶家被抄家一个月后,上头坐在高堂上的那位便将他这个通敌叛国的罪臣之子忘了吧?

店小二在木桌上放下茶壶,略微泛着苦味的茶香暖进了骨子里,叶羽缠冲那人道谢后为自己斟满一杯放在唇边。

氤氲的水汽漫过他尚且青涩的眉眼,为略显锋利的侧脸上染上一层模糊的柔和光影。

如果泠鸢没有骗他,那么满街白墙只能说明一件事——

叶家遗孤,叶皎云和叶瑯音,在悠悠众口中已经两个死人了。

至于泠鸢……

叶羽缠垂下眸,绿茶的清苦在他口中蔓延。

家族剧变给他带来的的心神不宁,让他对这个给自己递出橄榄枝却至今都来路不明的女人筑起了天然的信任,以至于忘了她身上的疑点其实密得人心里发慌。

不知过了多久,杯中的茶余温散尽,叶羽缠没再去管只被他抿过一口的绿茶,带起纱帽在那位文质彬彬的掌柜那里结了账,清瘦的身影极快地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见踪影。

而那双温润的眸子在他消失的地方停留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监视他的人从出茶楼开始便消失了。

之前这些人的行为毫不掩饰,步步紧跟却又迟迟没有下一步行动,叶羽缠也只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现在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叶羽缠无法,只好快马回了悦南阁。

不知瑯音如何了。

……而且,他有许多问题想问泠鸢。

一进府下人便匆匆赶来行了一礼道:“公子,夫人请您去议事堂。”

叶羽缠刚刚下马好容易喘匀一口气,平静道:“知道了,本……我换身衣裳便去。劳你转告夫人稍等片刻。”

一路风尘仆仆,纵他君子六艺习的再好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叶羽缠换好另一身衣服,脸色看上去实在不是太好。

泠鸢看他脸色苍白也不多问,直言:“坐。今日出去了一趟,现在有什么想问的,给你一炷香时间。我有问必答。”

叶羽缠站在下位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看她许久,唇角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夫人爽快。”

泠鸢随口道:“今日你向我借人,我便知道晚上总逃不过去。”

叶羽缠眼底浮起一丝微妙的情绪,“……夫人何必如此迁就?”

泠鸢弯着眸子一笑,“我说过,你母亲于我有天大的恩情。”

叶羽缠不欲与她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也没有单刀直入,换了个问法开口:“夫人可知跟着我的人是谁派来的?”

泠鸢脸上笑意不变,声音平缓道:“苏源安。”

苏源安。

叶羽缠顿了半晌才想起他是谁。

当今圣上的名讳人们大多不敢提,因为避嫌忌讳,泠鸢猛一说他还真反应不过来。

“……当今圣上?”

泠鸢表情变得有些冷,捏着眉心开口:“你今日应该猜到不少。他前不久对外宣称,找到了你和你妹妹二人的尸体,并且将叶家两百余人厚葬,说是……”

她声音很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一句话,将叶家累累功绩尽数盖过,十八年鞠躬尽瘁,叶潼方助他服世家、服群臣、服诸王、服天下……

——最终换来抄家灭门。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叶羽缠死死咬着后槽牙,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显得尖锐:“……那他又为何知道我在悦南阁……还不杀我?”

泠鸢深吸一口气道:“不知。”她抬头看了叶羽缠一眼说:“皎云。我能否照旧唤你?”

叶羽缠呼吸粗重,掌心被掐的发白,良久方才回答她:“夫人恕罪。但叶家大公子叶皎云,已经不该是活人了。”

泠鸢静静看他接着问:“好。明日我们便出发去凉州。凉州苦寒,你也不能时时盯着她,但长安亦是危机四伏……”

叶羽缠颔首道:“瑯音在我身边,总比千里之外好的多。”

天色已晚,叶羽缠去看了眼叶瑯音,女孩恰好沐浴结束,被侍女牵着在床上擦拭头发。

叶羽缠看着她乖巧的侧脸心里半是柔软半是揪痛,按理说六岁的孩子一个月见不到父母早该又哭又闹,可他的阿音却乖巧的不得了,只是每晚要抓着他的衣袖才睡觉,其余时候都像糯米团似的安安静静。

叶瑯音见了他很高兴,仰着头唤他:“哥哥。”

叶羽缠心口一片软和,也不再想方才又被泠鸢四两拨千斤地转移话题,走上前去自侍女手上接过手巾,手法熟稔地替叶瑯音擦头发,一边问:“瑯音好乖。今天可有好好吃饭?”

叶瑯音抬头冲他笑:“嗯!漂亮夫人今天来看我,还送了好多点心来,我特别喜欢!”

女孩笑的比什么都甜,叶羽缠也跟着她弯起唇角道:“喜欢便好。”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最后叶瑯音困得睁不开眼,叶羽缠才忍心开口:“……哥哥往后便不能常常陪你了,阿音要乖,知不知道?”

叶瑯音不知听到没有,胡乱点点头便闭上眼睛,呼吸绵长均匀。

手上还紧紧攥着叶羽缠略微冰凉的指尖。

一寸寸的裂纹爬上了叶羽缠心口,他肩膀颤抖着低下头,用额头轻轻碰上女孩的手背,呼吸粗重却落不下泪来。

瑯音啊,我的阿音。

我仅剩的…骨肉血亲……

哥哥得再厉害些,才能像爹娘一样好好护着你呢。

……别怨哥哥。

肝肠寸断,不过如此。

*

叶羽缠被守在门口的北藤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圈方才确定他没事,最后北藤抿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叶羽缠无奈道:“有话便说。”

北藤不确定地问:“公子,您桌上那纸……”

叶羽缠一默,勉强维持了面上的平静:“今日上街,才知情景已然天翻地覆。叶家遗孤已伏诛,仍用原来的名字已经不妥了。”

北藤仍旧抿着唇低头行礼:“属下明白。”

紧接着他又开口:“那小姐那边?”

叶羽缠无意识地攥紧手,“……瑯音不常在人前出现,她不必改。”

气氛一时有些冷,叶羽缠临走前抬起头问:“明日出发去凉州,你去收拾行囊,小姐的东西可备妥了?”

他见北藤点头,转身出了院落。

*

天色刚过拂晓,圣旨所书的启程时间临近,一队轻骑整装待发。

“你们父子俩,当真一个比一个不让人安心……”

白蕴怜絮絮叨叨地替他们二人亲自打理衣装,卫洲眉眼弯弯笑的清隽又好看,声音明朗:“娘怎么这么说?儿子这次回来不就好端端的,您不必多虑。”

白蕴怜又想敲他前额,一想着他要走终归是没下得去手,语气和缓了些:“儿行千里母担忧,娘也忍不住。”

卫洲弯下腰抱住她,郑重道:“牧洲定能好好护着爹、护着自己的,不让娘担心。”

卫安言也在一旁宽慰她:“放心吧娘,爹和哥那么厉害,且近来边境安宁,不会出事的。”

卫盛在一旁看他们母子说罢才上去,珍而重之地吻了吻发妻的额头。

“阿怜,家中还要多倚仗你了。”

白蕴怜轻轻点头,最后为他捋顺了鬓角的头发,最后叮嘱:“万事小心。”

卫安言在一边跟卫洲咬耳朵:“哥,你可千万不能忘了要带我去凉州,我在家好好习武,回来了耍给你看!”

卫洲低笑着应他好。

衣袂飞舞,自余光中远去。

离别的人啊,望尔早日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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