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驱散了夜里风裹挟的凉意，但因为穿的薄，我还是觉得有些发冷。
我抬手搓了搓一条胳膊，目光投向不远处灯塔照射出的白炽灯光。
「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淡淡的说着。
白炽灯在每个黑夜都照常被点亮，强大的瓦力让光线穿透天空盖下的昏暗，无声无息的照亮着它被摆好的方向。
风不停的向某一处吹，顺着我的目光吹向看不到头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它的目的地是哪里，但它还是向前冲着，哪怕没有结果，也要不停的向前。
我侧头不看他，林高远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我身上。
他静默着，没了刚才的试探和低语，似乎是被我说中了什么。
我想，他心里是有自己的目标的。
他心中总有一片地方是专门放置小白球的，那是个柔软的地方，是藏在他心里不为人知却又人尽皆知的秘密。
柔软到我轻轻开口，他便不停的颤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14岁那年，林高远22岁。
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车窗被缓缓按下，我回头注视着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扒在车窗边的手被我按的发白。
小区里穿梭着孩子们的身影，单元门口前似乎还有熟悉的人的身影。
我仿佛突然看见2010年的时候，林高远拎着大包小包我爱吃的零食在我家门前徘徊。最后他敲响了房门，踏入我家，与睡眼惺忪的我四目相对。
「远远哥哥，你要多多来我家找我玩哦！」
7岁的我坐在他身旁，享受着他递给我拆开封口的零食，喝着插好吸管的娃哈哈，笑嘻嘻的依偎着15岁的他。
「好。」
他笑的开心，笑的纯挚热烈。
「我特别喜欢这个哥哥，他笑起来特别好看，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裙边随着我转圈的动作阵阵飘起，划出优美可爱的弧度。
我绘声绘色的和爸爸妈妈说着，手舞足蹈的诉说着我那时的开心。
七年了，我记不清这是林高远第多少次来我家了。
只不过以往都是我等他，现在却变成了他送我。
爸爸妈妈在车下与他交谈着，我透过他们的背影看向林高远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虽然他在和爸爸妈妈说，可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我身上。
还是那样的温柔，但多了一丝忧郁和悲伤。
他好像不开心了。
我坐在车里淡淡的想着。
我收回目光，车子终于要开了。
汽车启动的声音渐渐盖过我心底的声音，我垂头看着搅在一起的手，眼前闪过的是和他在一起的时时刻刻。
那些历历在目的记忆，在悄无声息中归于平静。
却又在我的呐喊下跳跃澎湃。
我坐起身将头探出窗外，看着林高远大声喊道，
「你一定要做最好的自己！！！」
我不知道他能否听见，所以我拼命挥动着双手，像我在家迎接他时那样，欢呼雀跃，真诚热烈。
他向我招着手，追着车子奔跑，却渐行渐远，我也没有听清他最后一张一合的口中到底说了什么。
那件事过去之后，爸妈带着我定居到了别的城市，因为过去被网暴的阴影，我主动隔绝了网络生活。
没有手机，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息。
除了一些必要的学校通知，爸妈还会告诉我一些关于林高远的比赛。
比如，他在2017年拿到了亚洲杯的男单冠军，在2018年获得了国际乒联总决赛的冠军，同年积分排名升至世界第一，却很遗憾的没有登榜。
再比如，他在2019年获得了香港公开赛的男单冠军，这是他状态最好的一年，所有人都说林高远的实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但因为疫情，几乎所有比赛都被取消，而我也被困在家里上起了网课。
听爸爸妈妈说，不管能不能打比赛，他每天都坚持训练，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保持最好的状态。
期间他打过慰问电话，只不过每次我都在上课，好巧不巧的便错过了。
我不愿打扰他，所以没有回过一个电话。
但爸爸妈妈说，林高远经常问起我，他们总说我除了学业压力大，其他一切都很好。
他还是那样，每次打来都是那么几句，从来都不换汤换水。
「虽然学业重要，但还是要让她注意身体……」
「小姑娘家的不爱运动，还是要多动动增强抵抗力……」
「压力太大就放松放松，不要逼得太紧……」
每次带来的都是这么几句，我觉得他像个老妈子似的。
不会说点别的吗？
比如，想我？
算了，他是个木头脑袋，他才不会知道。
疫情有所缓解后，我渐渐恢复了课程。可国际疫情形势并没有国内乐观，乒乓球比赛还是被搁置了，大部分人在2020年都没什么比赛打，林高远也一样。
直到2021年，疫情形势转好，乒乓球比赛逐渐展开，所有运动员都活跃了起来。
可……林高远好像有些力不从心了。
从休斯顿世乒赛输给队友止步八强，到澳门冠军赛决赛输给队友遗憾摘银，再到新加坡大满贯第一轮输给韩国选手……
一切的一切都向着不太好的方向发展。
发达的网络再一次对他下了手，铺天盖地的谩骂接踵而至，像刀子雨般，深深浅浅的扎在他的身上。
无形的血窟掩藏在球衣下，那印着他名字缩写的球衣仍旧死死的穿在他身上。
即便是这样又怎样呢？
难道这些会让他就此放弃吗？
不需要问他，我会替他回答。
「当然不会。」
我抬头看着站在我面前与我谈论有关林高远话题的人，在说道他会不会就此退役的话时，我斩钉截铁的合上了书，不苟言笑的说道，
「当然不会。」
我站了起来，
「不仅不会，他还会一直走下去。」
「你这么肯定？」
那人奇怪且不相信的看着我。
我淡淡的笑了，目光渐渐移向窗外，看着澄澈耀眼的晴空。
「我就是这么肯定！」
天道酬勤，景行行止。
他要走的路，一定是又高又远的。
他要去的地方，远不止眼前这一片天地。
林高远是谁啊？
是14岁就进了国家队，是15岁就拿下U21男单冠军，是东京直通赛名额得主，是从不在国乒梯队建设，却仍旧没有放弃没有怨言的乒乓球运动员。
我一直都相信着他，哪怕我们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
在新加坡大满贯结束后，林高远的下一场比赛定在了乒乓之乡新乡。
彼时我已经考上了大学，而我的大学恰好就在新乡。
我逐渐恢复了网络生活，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我便着手准备着。
一直到去看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心情始终惴惴不安，悲喜交加。
五年了，他变成什么样了？
我在想。
透过视频去看他总觉得不够真切，虽然他还是那个他，可和从前真实的他相比，多少有些让人失望。
我挺想他的。
嗯……
我早早地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在场下紧张又激动。
伴随着音乐声，林高远从台后逐渐走了出来。
上一次见他还是柔顺的头发，发质比我还要好。可现在变成了锡纸烫，蓬松的散在他头上，像毛茸茸的棉花糖。
还是很帅啊。
我心想。
他似乎又长高了，脊背也变得更加宽厚了，肉眼可见的结实起来。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哦对，好像是……双开门吧？
他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怒，相比前几年的意气风发，27岁的他显得更加成熟稳重不苟言笑了。
我却笑了。
因为我还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一直都是个表情灿烂的少年，至少在我印象中是这样的。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都是为林高远而来的呐喊。
他的球迷变得更多了，从这方面来说，他也变得越来越好了不是吗？
来到场边，他利落的换衣服收拾东西，拿起球拍搓了又搓。
我有些紧张，在场下默默祈祷着。
是默默祈祷什么呢？
祈祷他赢吗？好像不是。
我更像在祈祷他不会让自己失望。
伴随着一颗颗小白球的抛起和落地，比赛结束了。
新乡世界杯男单比赛第一轮，林高远输了。
我坐在观众席并不能看清他的眼睛，我不知道那淡淡的表情下潜藏的是种怎样的心情。
我并没有惋惜，我不知道要惋惜什么。
要惋惜他没有赢吗？
为什么呢？
没有赢就要惋惜吗？
不。
我想比赛这东西是迟早可以赢回来的。
所以，现在惋惜是不是太早了？
林高远的比赛就此结束，我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因为我来这里，只是想看他而已。
我的身影在观众人群中有些惹眼，虽然场下很暗，可直挺挺站着的人总会比坐着的更容易吸引目光。
我整理着衣服抬头看了他最后一眼，却不想恰好迎上了他无意间投来的眼神。
我愣住了，他似乎也顿住了。
不知怎的，我莫名生出想要落荒而逃的想法。
于是我这么做了，转身快步离开了。
在我没有注意的身后，林高远加快收拾东西的动作，目光并不明显的追随着我的身影。
他匆匆离开了。
我也一样。
在我即将踏出体育中心的时候，我的手腕被一只手轻轻拽住。
我脚步一顿，停滞在原地，却不敢回头看。
「跑什么？」
熟悉的带着戏谑的声音，相比以往更加低沉了些。
「还不回头，不想看见我？」
他凑近我，从我身后观察着我渐渐缩下去的脖子。
「你认错人了……」
我梗着脖子说道，掐着嗓子祈祷他别认出我。
我们之间突然陷入沉默，这沉默来的蹊跷，来的太过突然，竟让我觉得有一丝尴尬。
良久，林高远噗嗤一声笑了。
「我问过叔叔，他说你今天来看比赛了。」
听罢，我知道再嘴硬也没什么必要了，肩膀瞬间垂了下去，撇着嘴转了身。
「他还真是信任你，什么都跟你说。」
或许是我的脸和他记忆中的脸重合在了一起，他见到我时目光软了又软。
「囡囡长这么大了，已经19了吧？」
我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是啊，我已经长大了！」
可以喜欢你了吧？
我心想。
林高远摸了摸我的头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热衷于揉乱我的发顶。
「嗯……已经是个成年的大姑娘了。」
我恍惚间生出了错觉，总觉得他的目光过于灼热深沉了，好像在说话时有意咬重「成年」这两个字。
将近一米八的个子站在我面前，我不得不仰头看他，迎接着他垂下来的眼睛时，我的心砰砰直跳。
我感觉再这样下去，我的脸马上就要红成猴屁股了。
摸着我头发的手没有放下，大拇指反而不断在我头顶小幅度的摩挲。
他眯着眼睛看我，又不像在看我，更想是在打量我。
从头顶到脸颊，再到全身。
我莫名的生出一阵颤栗。
「你干嘛？」
我蹙着眉看他，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拿了下来。
皮肤相触的一瞬间，林高远有削微的发愣，不过片刻便笑着说道，
「没事，只是太久没见你了，突然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儿愣住了。」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的飘过我握住他手腕的手，却没有挣脱。
「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吧。」
他看着我说。
我却摇了摇头，随即松开了他的手。
「我要回学校了。」
温度消失的一瞬间林高远有片刻失意，在把手插进兜里后不放弃的说道，
「吃饭不会花太长时间，我们这么久没见了，多聊一会儿吧。」
我依旧摇头，回绝了他的邀请。
吃饭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我是这么认为的。
几年前的网暴就是因为我去找他吃了点算不上饭的零食，被拍下来传到了网上。
我不敢想……
如果再发生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
事实上是我多虑了，五年后的现在已经没有那时候的猖狂了。
可我还是很害怕。
我垂下眸子，没有看到他渐渐暗淡的目光。
我们之间又沉默了。
悄无声息的，让人觉得很是煎熬。
「那我们去吹吹风吧。」
林高远再一次打破了沉默。
我没有说话。
「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低声说着，带着乞求的意味。
我呼出一口浊气，松了松肩膀。
「好。」
我还是答应他了。
因为，我真的很少拒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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