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眸不看他，盯着静静地矗立在一旁的乒乓球桌。桌腿已经生锈掉漆，露出斑驳暗红的模样。
我看着这破散的球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你…真的觉得自己获得的足够了吗？」
话落，天台上围在栅栏边的灯骤然亮了起来，昏黄的暖色照在了地面上，照在了老旧的乒乓球桌上，照在了我们的身上。
我终于能看清林高远的脸，我看清了他紧缩的瞳孔，看清了他轻微发抖的左臂，看清了他捏紧拳头凸起的青筋，看清了他咬紧的后槽牙。
「或者说，你真的认为现在的成绩能够完全推翻那时的风言风语吗？」
林高远死死的盯着我，用他那少有的极深沉的目光，仿佛要将我盯出一个洞来。
2017年，是林高远成绩最好的一年。他在这一年获得了东京直通赛的名额，是少有的真正一拍一拍打出来的人。
14岁的我为22岁的他欢呼，我在台下不停的挥动着手臂，跳动着抒散我激动的心情。
我迎着为他落下的黄金雨，高举写着他名字的横幅，大声高喊，
「林高远！你太棒啦！」
意气风发的少年举起他手中印有自己名字的资格状，向观众席上所有支持他的人一一展示。
叫喊声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人声鼎沸迟迟不落，久到我被这氛围激出了高兴又难过的眼泪。
我明白林高远是个多么努力的人，我明白他每天有多早到，有多晚退，我明白他在每次比赛后独自一人蹙眉的复盘，明白他年纪轻轻就一身伤病。
所以，这直通赛的名额，非他莫属！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林高远隔着人潮与我远远相望。
他笑的很开心，月牙儿似的眼睛闪着晶莹的光，是雨后初阳的露水，洋洋洒洒的浇灌着他来时的路。
那时的我还小，不明白这一刻为什么心会如此的炽热，像是要冲破一切桎梏，想要捧着这一团火灼烧整个世界。
现在看来，那样的热情，是独属于我少时对林高远的悸动吧。
自从我升至初中后，与林高远见面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我忙着学业，他忙着比赛，即便有联系方式也很少打扰对方。
只是那一次周末，一个月一次的双休，我带着大包小包来体育局找林高远。
「远远哥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我满头大汗使了全身的力气向他一点点走去，被这几袋子零食沉得咬牙切齿。
林高远小跑着接过我手里的东西，一把放在了他训练的球桌上。
「带了这么多好东西啊！」
我知道他喜欢吃零食，便趁着有空去超市狠狠买了一大堆给他。
22岁的林高远变得更帅了，他长得更高了，身形也变得更加厚实宽阔，与我记忆中最初的林高远逐渐有了差别。
「那当然啦，我对你好吧！」
我叉着腰骄傲的哼哼，一副你还不快来感谢我的样子。
「我们囡囡对我真好！」
林高远使劲儿揉了揉我的脸，我的五官都被挤在了一起。
「哎呦~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怎么还捏我！」
我抓住他的手腕扯了下来，气呼呼幽怨的看着他。
林高远没有善罢甘休，又逮着我掐了掐。
「你小时候是小可爱，大了就是大可爱了。你知道的，远远哥哥一直都喜欢可爱的人。」
他笑嘻嘻的说着，不断的哄着我有些倔的牛脾气。
「切，你还挺会说话。」
我抱臂侧了侧身子，不愿太明显的承认自己认同他的话。
他哄着我与他一起坐下，拆开几袋子零食递给了我，又给我拧开了几瓶水。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几乎一个月只能见一次，即便隔了这么久不见却仍没有生疏。
我们认识八年了，这八年里我们几乎无时无刻都存在于对方的生活里。
我说不出这是种什么关系，又是种什么感觉，只想这样一直和他维持着，一直不打破的安静下去。
但，捕风捉影的人总会破坏我宁静的生活。
我的身影被有心人拍了下来发到了网上，与热门乒乓球运动员林高远有关的话题迅速成为了热点。
无数人开始深扒我的身份和隐私，甚至牵扯到了我的父母。
在知道我父母的工作和体育局有关后，他们便开始猜测林高远与我的关系。
「乒乓球运动员林高远与体育局副局长千金青梅竹马」
「乒乓球运动员林高远成长迅速，资源不断，其背后似有人大力支持」
「相隔八岁，富家千金早就盯上实力运动员林高远」
「……」
诸如此类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在网络上四散开来，我的手机号码和身份证号不知怎么被发了出来，我的照片也在网上疯传。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莫名接到一通辱骂我的电话后，我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电话一通通打过来，围绕着我的父母，我的容貌，我的身份，诸如此类各种各样侮辱的字眼向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那时的我为什么总执拗的去接每一通电话。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我总期待着会有一通不是辱骂，而是安慰或鼓励的电话。
但我想我的期待最终还是落空的。
在不知道接了多少这样的电话后，我大哭着把手机摔在了地上。
碎散一地的零件藏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吵人的铃声终于消失了，我却觉得呼吸不上来。
我趴在床上失声痛哭，那些难以入耳的字眼充斥在我的脑海里，搅得我目眦欲裂头痛难忍。
14岁的我并不理解，为什么我会无端遭受这样的对待。我不知道那些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知道这样做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好像我与林高远的关系在这一刻受到了所有人的审视和批判。
我做错了什么？
我的爸妈做错了什么？
我的家庭做错了什么？
我和林高远相识又做错了什么？
我从起初的崩溃到后来的沉默，再到盯着手机的残骸默默发愣，盯到我眼睛酸痛，浑身发麻，我也浑然不觉这碾压在我身体上的痛苦。
在那之后，爸妈为我向学校请了假，我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躺在家里木木的盯着天花板，不吃也不喝。
这样的我看起来颓废又靡丧，整天都打不起精神，脑袋总是昏沉的像灌了水泥。
白天黑夜在这段时间里消逝的格外的快，快到我再次正视起这件事已经是一个多星期之后了。
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就因为我给林高远带了几袋零食，就因为我从小就和他认识，就因为我爸爸是体育局副局长，就因为他是运动员而我是家庭不普通的普通人吗？
我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那时候的我只有14岁，我想不明白这一切，也不想去想。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直到某一天，林高远敲开了我的卧室门，看到的是床上鼓起小丘的被子。
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谁，只一个劲儿闷着不说话。
他静默一瞬，随后缓缓在我床边坐下。
我感受到一只手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我，伴随着一道如沐春风的声音，
「囡囡……」
他低声叫着，像在呼唤着什么。
从前我听到他的声音时会觉得林高远总是个格外明亮鲜艳的人，他无时无刻都散发着震慑有力的生命力，就像在初春的开芽的垂柳，温和谦虚却不会桀骜不驯。
只是，这样的他在此刻却莫名带着一丝悲伤，隔着被子钻入我的耳中只让我觉得他此时在强撑些什么。
我愣了片刻，猛的从被子里坐了起来。
他的眉心不再平坦了，一个多星期没见到他，他的眼睛也不像以前那样明亮了。
他下巴处有细微的胡茬，嘴唇干涩的起皮，凌乱的有些长的头发盖住了他的鬓角。
我知道林高远是个极注重形象外表的人，我从未见过他现在的样子。
我说不出是什么，只感觉他有些狼狈。
见到我的一瞬，林高远似是也愣住了。
短短半个月不到，原本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的我，竟然瘦了这么多。
身上的衣服肉眼可见的大了许多，松松散散的垂在我身上，像偷穿了别人的衣服。
红肿的眼睛和乌青的眼底，无不告诉着林高远，这一个多星期我是怎么度过的。
我的脸瞬间皱在了一起，起身紧紧抱住了他大哭起来。
沉淀了十来天的压抑在见到他这一刻轰然倒塌，我不受控的想在他身上获取一丝安全，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我的拥抱让林高远心里不住地发紧，他回抱着我，不断抚摸着我的后脑，安抚着我抖动的身躯。
林高远眼中是浓浓的心疼，他在我耳边低声呢喃，像是哄小孩子一样，
「囡囡别怕，远远哥哥在呢，有远远哥哥在，囡囡什么都不用怕……」
他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其实林高远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想随便说点儿让我不再那么伤心。
可从未经历过这些的我要怎么才能从中抽离呢？
这对我来说有些过于难了。
我紧紧缠着他的脖子，放肆的在他身上哭喊，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过，我确实受了天大的委屈。
哭久了我便不再哭了，而是靠在他肩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他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我能感受到他温和有力的臂膀。
「我想看看咱们的合照。」
我说。
林高远没有怀疑，包容我的一切要求，他掏出手机翻出照片一张张拨给我看。
里面有我和他从相识到现在值得记录的每一刻，每一张我都笑得很开心，是发自肺腑的开心，林高远也一样。
即便是现在沉闷抑郁的我，在看到这些照片时也禁不住开心，下撇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些弧度，驱散了些许萦绕在我周身的郁结。
他一边滑动着手机一边给我讲着，试图勾起我们过去的记忆，让我的心情可以好些。
不过我并不是单纯为了看照片，也不是为了寻安慰。
我渐渐静了下来，在看到一半时对他说道，
「可以帮我从客厅拿些纸巾吗？」
我抽了抽鼻子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好。」
林高远马上起身离开了，走之前不忘狠狠揉揉我的发顶。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拿起他的手机点开了微博，搜寻着那惹眼又让我刺疼的话题。
我想知道，这个话题现在是否已经过去了。
但事与愿违，我最近好像一直挺倒霉的。
内容实时更新着，直到这一刻还在有人不断的谩骂。
不过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处于骂声中的不止我这一个，还有林高远。
不知情的人一个劲儿的批判着他，各种各样骇人丑陋的话都用在了他的身上。
在看到舆论的刀尖刺向这个名字时，我竟觉得心里更加刺痛，是比以往更强烈的疼痛，窒息感扑面而来，我的眼泪被生生逼了出来。
我强忍着泪看了下去，颤抖着一点点往下滑，各式各样的谩骂就像挥不走的阴云般笼罩在我的周身。
林高远进来了，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看着吧嗒吧嗒掉着眼泪的我。
他夺过手机扔在了一旁，抽出纸不停的为我擦着眼泪。
「我都知道了……」
我呜呜的说着，鼻音重的不像话。
林高远的手一顿，晃动的瞳孔被他强硬的掩了下去。
他依旧为我擦着，耐心又细心。
这是个多么温柔的人啊，什么都不愿意说，什么都藏在心里，一个字一句话也不愿说的人啊。
我不停的摇着头，一点点向后挪去，不断的远离着他。
林高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想上前捉住我，想把我搂在怀里堵住我即将说出的话。
可我还是快了一些，视线被眼泪浸的模糊不清。
「我走吧……」
我呜咽着，任由痛苦将我侵袭。
我好像看见了林高远在摇头，他颤抖着摇了摇头，眸子里是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我却依旧说着。
「对不起……都怪我，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对不起……」
我握紧拳头蜷起腿，让自己倚靠在床头。
「不是的囡囡，不是这样的……」
他强装冷静慢慢靠近我，伸出手想将我拉向他的身边。
我突然瞪大眼睛嘶吼着，逼迫他不得向前。
「我要走！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不想让你被骂，不想让爸爸妈妈被骂！都怪我，都怪我！我不想，我不想！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大声的嘶喊着，拼命地吼叫着，把自己沉浸了许久的委屈和气愤都发泄了出来。
我愤恨的捶打着自己，散落的发丝胡乱的盖着我的脸，我像个疯子一样无助的大叫。
「囡囡，囡囡，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一双大手死死钳制住我的手腕，林高远眸中透着清晰可见的害怕，他眼中是我的倒影，却不是往日里总会笑着的样子。
他将我拉向他，死死的箍在他怀里，阻挡着我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
爸爸妈妈听见动静闯了进来，被我这副模样惊的站不住脚。
妈妈跌坐在地上，掩面无力哭着，爸爸垂下的双臂和变弯的脊背，无不诉说着这个家庭的痛苦。
我和他的少年时代就此落幕，却不是个完美的落幕。
更像被搅动成一团糟的浑水后，不得不匆匆的离去，留下一片狼藉，被时间一点点磨灭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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