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走吗?」
林高远沉沉的说着。
他带着我到了一处天台,意外的发现这里竟然有一个乒乓球桌。
只不过旧的很厉害,台面斑驳的不成样子,只能随意打理打理当做一个高脚凳。
林高远和相熟的人一直都有很多话,所以我们毫不见外的聊了将近半个小时。
大多数内容都和我有关,因为时常是他在向我发问。
有些人你一看见他就会开心,林高远就是这样。
他的声音,他的脾气,让我根本没办法不对他心动。
可能因为太久没见很想他吧,不知不觉的就沉浸在了此刻的舒适里。
吹着风聊着天,这是我们从前最常做的事。
现在却隔了五年,才能短短的做这么一回。
沉浸在惬意中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也没有发觉话题渐渐偏离了原本的路线。
「在学校交朋友了吗?」
他问。
「交了啊,大家都很善良都对我很好,我还是挺幸运的。」
我答。
他点了点头默不作声,随后把手插进口袋里,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男朋友呢?」
「男……什么?」
我下意识的想接一句,一瞬间又回过了神。
「男朋友啊,交男朋友了吗?」
林高远大大方方的说着,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咬紧了后槽牙。
他挑眉看着我,期待着我接下来的回答。
「你管的好多哦……」
我撇撇嘴,小声控诉着。
真是的……这么想让我交男朋友啊?
我撇过头不看他,直愣愣的看着前方。
「我是你哥哥,怎么不能管你?」
我一米六出头的个子晃着腿坐在球台上,在林高远弯腰逼近我时,一时间我竟无处可逃。
他弯着腰抱臂看我,目光沉灼晦暗,分明是扬着的唇角,可我怎么看怎么都不觉得这是在笑。
好吓人!
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
我下意识向后躲,怯怯的看着他,嗫嚅地说道,
「哎呀,没有男朋友……」
我敢怒不敢言,有些不服气的说着。
听到我的答案,林高远默默直起身,嘴角倏地上扬,眼中的晦暗一扫而空。
「这还差不多。」
对嘛,这才是笑啊,刚才那是什么?那能叫笑吗?!简直是要吃人!
我并未听见他刚才说的话,声音小到他根本没有张嘴,似乎是他对自己说的。
太阳从我们眼前落到楼后,再从楼后落到地面,最后的最后,消失在地平线的附近,再也看不见一丝光影。
我贪恋这一刻惬意的时光,也贪恋身边的人。
贪恋这个从我儿时就充斥在我生活各处的鲜活的人。
「我该走了。」
但我该走了。
我该回学校了。
再待下去,我真害怕自己不想回去了。
我也害怕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
他的笑似乎在一瞬间就暗淡了,眸光像垂落的太阳似的,渐渐就没了光明的样子。
呼啸的风吹过耳畔,我轻轻揽过散落的长发,低头静静摆弄着。
他一直不说话,我也一直没有动作。
这样的沉默又持续了五分钟,他才堪堪开口。
「一定要走吗?」
我听清了他说的话,又听不太清。
到底是我听不太清还是我不想听清?
我不知道。
这个陪伴自己从刚入国家队到现在成为国乒几大主力之一的姑娘,现在对他说着「我要走了」。
她说,「我要走了」。
「为什么还要走呢?」
我忍不住问。
在她低声回应我之后,我还是不死心的问,
「为什么还要走呢?」
从相识的第一刻起,到现在五年之后的重逢,我的人生好像离不开她的陪伴了。
小时候孤身一人进入国家队的我,感受到的是永无止境的竞争和拼搏,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的,每天耳边除了乒乒乓乓的声音,就是队员们互相讨论技战术的声音。
能进入国家队我当然很高兴,可我还是觉得孤单。
好像所有人都不是真正的朋友,因为我们之间总有一层竞争关系。
不是你走就是我走。
对我来说,球拍就是武器,而我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用武器打败对手。
这样又累又长久的生活持续了我一大半的人生,直到某一天,我遇见了一个可爱的团子姑娘。
我的生活还是又累又长久,但好像不那么孤单了。
因为总有一个小姑娘天天围着我,在我身边不停的喊着,
「远远哥哥,远远哥哥——」
我的队友都说我命好,这小姑娘从来没有喜欢谁喜欢的这么紧过。
我也觉得我很幸运,很幸运能被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喜欢。
她常躲在一旁悄无声息的看我练球,一声不吭乖的要死。在我练完球她巴巴的跑过来为我擦汗时,我觉得这一刻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
「谢谢你……」
她为我擦汗时,我总忍不住对她说谢谢。
「不要谢我,好见外哦!」
可她不想让我谢她,她会努着嘴表达不满。
她不高兴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可爱到我觉得她干什么都是合理的。
每次她牵起我的手大摇大摆的在体育局闲逛的时候,我都觉得无比荣幸,我真想把她举过头顶,大声的对所有人说,
「我们家小孩儿是最乖最可爱的!」
但是我不敢,因为小姑娘好像有点儿恐高。
每当我看到左顾右盼东躲西藏的她向我走来时我就知道,她一定又偷偷给我带小零食了。
「嘘!远远哥哥你小点声,我是背着他们给你带的!如果让他们发现,他们又要说我偏心啦!」
她拉着我让我蹲下来,用调皮又可爱的语调对我说着悄悄话。
我时常问她怎么对我这么好,她就会摊开双手闭眼摇头,叹息着说道,
「没办法,谁让我喜欢远远哥哥你呢!」
那模样,让我的心被挠的直发软。
如果说我和她之间到底谁投向彼此的目光更多,那我必然是比不过她的。
我整天泡在体育局里,每天都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汗,她倒是不嫌脏也不嫌烦,一有空就趴在挡板边上支着小圆脑袋看我。
我在休息的间隙常会向她那儿投去目光,在和我视线相触的一瞬间,她便会巴巴的跑过来陪我聊会天,再巴巴的跑走不耽误我继续练球。
见到她我心里总会变软,似乎有一块儿陷下去了。
但那时候我和她都很小,并没有往别的方面多想,直到渐渐长大了,那块板子也挡不住她小小的身影,我才发现她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们从2009年相识,到2017年分别,之间的八年我每个月至少都能见到她一次。
我的赛程越来越紧,她的学业越来越重,但总会省出一些短暂的时间留给彼此度过。
我在乒坛的名气越来越大,一时间多了好些喜欢我的球迷。
不管是队友还是教练,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我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变化,但我不太适应就是了。
可小姑娘还是那个小姑娘,从6岁到14岁,她看我时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依旧是那样澄澈热情,时时带着明媚可人的笑。
她变得越来越漂亮,变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我心中关于她的倒影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但一切都是会变的。
就像教练说的那样,
「人红是非多啊。」
我不明白。
但我后来明白了。
在我看见她窝在被子里瘦了一大圈时我就明白了。
她是个白白嫩嫩的姑娘,虽然不爱打扮,但总是鲜活明丽,活泼动人的让人眼前一亮。
我没见她哭过,更没见她放声大哭过。
我也没见过她乌青的眼底,更没见过她崩溃的向后躲着我,捶打自己的身体。
「我走吧……」
我害怕她这么说。
我想抱紧她让她别害怕,我想告诉她我可以证明自己,可以证明自己和她不是别人口中说的那样。
可我又说不出口……
我真的可以证明吗?
我不知道。
我死死的钳制住她的双手,我从来不知道她这样纤细的胳膊这么有力量。
我险些拉不住她。
从我第一天接触她的家庭时我就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乖巧可爱讨人喜欢,因为她的父母本来就是很好很好的人。
这样温暖的家庭,却在朝夕间成为众矢之的。
我明明知道这件事在本质上不是谁的错,不是我的错,更不是她的错。
整件事从头至尾,最最无辜的人就是她。
可我很难说服自己,很难告诉自己这与我没有关系。
就像她在我怀里哭叫着嘶喊那样,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你们!」
可是囡囡啊,你才是最最无辜的人不是吗?
22岁的我抱着14岁的她,在面对这件事上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让她离开这个地方是对她最好的保护,我也知道只有和我彻底分别她才会离开舆论中心。
可我……
可我真的舍不得。
如果,如果……
如果她走了之后,彻底忘了我怎么办?
如果她在别的城市认识了新的人,把我忘记了怎么办?
可我没有办法。
她一定要走的。
我目送着她离开的身影,心也渐渐归于沉寂。
惊涛骇浪过后是静的可怕的晴空,是阴沉的晴空,是压根儿算不上晴朗的晴空。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似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好像一切都变得静止了。
耳畔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失去意识的嗡鸣声也没有。
我木木的望着即将远去的车,巨大的无力感将我重重包裹起来。
「你一定要做最好的自己!!!」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我蓦地抬眸,循声望去,看到的是她不断挥舞的双臂。
「林高远!你一定要做最好的自己!」
我听见了。
无力感似乎从我腿上逃走了,我追着那道声音不顾一切的向她跑去。
「做!自!己!」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我拼命地向前奔跑,大声回应着。
因为相隔太远,即便我跑的气喘吁吁满嘴血腥气我也追不上。
我努力的朝她喊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等我!等我!!一定要等我!!!」
我们的青春就此结束一个篇章,我与她最温暖彼此的时光在这一刻落下帷幕。
但我说了,一定要等我,所以我没有就此结束。
上车前,小姑娘的父母告诉我,即便他们离开了也会一直和我保持联系。
但她不会了。
因为小姑娘还小的很,他们真的不想再让她受互联网的荼毒了。
因此我只能从叔叔阿姨那里了解她的情况。
我每个月至少打过去两次电话,有时一周一次,忙时两周一次,总之,大多数都是慰问他们的身体和小姑娘的生活。
就像我想的那样,离开之后她的生活逐渐回到了正轨。
五年间,她的学业压力不断攀升,我的赛程也越来越紧。不管是她还是我,似乎都处在一个快要喘不过气的状态下。
不过我一直都记得她对我说过什么,
「远远哥哥,你一定可以打败你的对手!」
嗯,我一定可以的。
直到2019年,比赛被迫停办,我的巅峰期被掩埋在疫情之下。
这段时间我经常会打去电话安抚他们注意身体,保证身体健康最最重要。
小姑娘在家里上起了网课,叔叔阿姨时不时会给我拍一些她学习时的照片。
她真的是个大姑娘了。
变得越来越好看,越来越漂亮。
已经不是那个整天追在我后面天天喊我远远哥哥的小姑娘了。
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我时常这么想。
我不厌其烦的打去电话,不仅仅是因为挂念她挂念叔叔阿姨,也有着自己的私心。
希望着他们可以在小姑娘面前多多提起我,不至于让我被她遗忘在角落。
2021年开始,我的职业生涯似乎陷入了低谷,不仅经常在比赛中一轮游,还常常输掉外战。
网络上对我的评价褒贬不一,大多数都是在骂我的。
而我也知道,真的有很多人在骂我。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训练,哪怕这很痛苦,但我还是要训练。
用训练麻痹自己总比躺在床上一个人掉眼泪来的强。
来新乡比赛的消息很突然,其实也不算突然。
在哪里比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让我觉得突然的是小姑娘。
她也在新乡读书。
我在猜她会不会来看我比赛?
我有些期待。
结果我猜对了,她果然来了。
她站起来的一刻我只是扫了一眼便能认出她来,她真的变了很多。
可惜啊,这场比赛我输掉了。
又是一轮游。
我想我已经有些麻木了,我一心只想去找她。
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有什么理由,但我就是想去找她。
我轻轻拉住她不敢使劲,她却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的心情在那一刻沉上加沉,不过我还是笑了出来。
我怎么可能会认错她呢?
我暗戳戳的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贪恋这一刻的温暖和接触,却还是被她拿开了手。
不过她没有甩开我,而是捏住了我的手腕。
嗯……很软的触感,和她小时候抱我脖子趴在我身上时一样。
我想和她吃顿饭聊聊天,她却拒绝我了。
我的心很凉,但我没有放弃,苦笑着乞求她陪我聊会儿天,哪怕一会儿也可以。
她同意了。
我就知道,她还是那个心软的小姑娘。
好多年不见,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变。
她还是那么健谈,我与她除了刚见面时有些尴尬,在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我想了解她的生活,更想了解她的感情生活,虽然这很冒昧,但我……
真的很想知道。
于是我旁敲侧击的问了她,有没有男朋友?
她愣了一瞬,并没有立刻回答我。
我有些危机感,迫切的想知道答案,抑制不住的向她身旁挪了挪。
不知道是不是迫于我的威压,小姑娘终于告诉了我,
「没有。」
我放心了。
彻底放心了。
我松了口气,继续和她聊了起来。
但聊着聊着,她却说「我该走了」。
与她攀谈的惬意在这句话面前显得过于渺小,一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到了五年前她对我说的那句话,
「我走吧。」
五年了,我再见到她已经是五年后了。
她已经19岁了,我已经27岁了。
我们之间,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我对她,早就不是以前那样了。
我不想她走,不想让她离开。
我不想再和上次一样,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
我喘不上气,呼吸好像被什么扼住了,掐的我脖颈生疼。
「为什么还要走呢?」
我说出这句话时已经不太理智了。
我渴望着她能够留下来陪我,哪怕只是多陪我一会儿。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想让她一直待在我身边,我一刻也不想让她离开。
我想我是有些疯魔了,竟然能对她说出,
「你已经走了一次了,为什么还要走呢?」
「你还要…离开我吗?」
「我已经,已经有足够的成绩来证明了…」
「已经可以证明,我们之间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对吗?」
诸如此类的话。
明明我刚才才输了一场比赛,现在却迫切的妄想用自己不堪入目的成绩来挽留她。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眼神是怎样的,也不知道她能否看懂。
但我知道,我对她有着难以割舍的爱恋和痴迷。
那是别人不能给予,独独她能给我的。
「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清澈明丽的声音突然闯入我的大脑,将我从失控边缘拉了回来。
我望向她,落入眼中的是一双极澄明透彻的眼睛。
是啊……这才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沉默了,怔怔的看着她。
原来从始至终没变的不是我们,而是她自己。
她还是那样,全心全意的相信我。
还是那么了解我。
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自己。
我想要的结果早在十二年前她就告诉我了。
「打败自己的对手吧,林高远。」
打败自己的对手吧。
打败自己的过去吧。
打败……
过去的自己。
她永远像一盏温和柔软的明灯,不管什么时候都能驱散我眼前的阴霾。
我想念她,爱恋她……
同时也痴迷她……甚至想要得到她。
但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她无时无刻,毫无理由的支持我,相信我。
才是我喜欢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