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时陷入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让他甚至忘记了今夕何夕 。
他梦见了一千年前,他最后一个生辰。
也是尘不到业障满身,苦笑着让他们用巨阵压制住他的那天。
尘不到说好了,叫他煮茶等他的。
他依旧记得当他在听到消息时,碗盏在他手中滑落,碎在地上的声音,还有热水溅到手指上的灼烧感。那种痛一直蔓延到四肢和肺腑,让他在巨大的空荡里回神。
他不相信。
一定不是的。尘不到一定在骗他。他真是的,今天是他的生辰啊。
不可以的。
可当他看见,黑雾从尘不到的身上溢出,完全控制不住的时候,他瞬间就红了眼眶。
他看见那些黑雾擦过尘不到雪白骨节分明的手上,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立刻出现。血顺着指甲低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血花。
尘不到一看见闻时,便立刻将手藏在衣袖中。
可是怎么藏的住呢。
他朱红色的外袍染上更深的痕迹。
当尘不到提出封印住他自己时,闻时依旧没有从中回神。
他视线里的尘不到向他走近了几分。似是想伸出手,却又在一瞬间愣住,又收回手。
“雪人,听见我说的没有?又掉猫泪了?”
尘不到此刻依旧笑着,可闻时的心脏像是被紧紧的攥住,喘不上气。
卜宁怎么也不能动手布下阵,眼泪湿了衣襟。
尘不到面色苍白,板起脸对卜宁说:“我之前教过你的,都不记得了?”
卜宁行了一礼,哽咽着。
“师父,弟子记得。”
乾三连,西北开天;坤六断,西南八地;离中虚,南方真火;坎中满,北方六水;震仰盂,东方四雷;艮覆碗,东北齐山;兑上缺,西方双泽;巽下断,东南无风。
这是卦阵的基础,包含世间万物的灵气与生命。
卜宁依旧记得尘不到教这些时,身上透着的清润和儒雅。
现在,他要用世间万物的力量,布下一个死阵,去困住教他这些的人。
他没有忘记的,全部都记得。
但是要他如何下手啊 。
巨阵落下,尘不到已经尽力的在压制住满身的业障,可那是万万人的执念、痛苦、不甘和怨恨,卜宁他们不可避免的遭到了反噬。
闻时不管不顾,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固执的往往阵中走。
方圆百里,荒草不生。
巨大的荒芜里,深红色的光映着尘不到。他狼狈不堪。
身上到处是可怖的伤口,血浸透了他的衣袍,落在他脚下的土地上,蜿蜒开来。
枯朽之地,万物死寂,黑雾遮天,血色千里。
“尘不到。”
闻时一步步的靠近他。眼泪顺着脸颊在下颚上停留,又因支撑不住而落在衣领上。
“雪人,乖,离开这里。”
尘不到声音沙哑,语气却温柔又平和。
闻时恍若未闻,依旧一步一步靠近。
“尘不到,你不可以这样。”
闻时的声音里包含着巨大的痛苦,像是一只受了重伤又迷了路的小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停在尘不到面前,无声无息的流着眼泪。他也受了许多伤,脸上脏兮兮的,看上去可怜至极。
尘不到抬手,轻轻擦了擦闻时的脸。
在闻时抬头的瞬间,闻时眼中忽然失了焦。
尘不到下了幻术。
他知道,如果他不这么做,闻时便不会走。他将闻时转了个身,轻轻推开。
闻时无知无觉的向阵门走去。
“雪人,别回头。”
“一直向前走,我就在你身后。”
尘不到就这样看着闻时的背影慢慢离开他。
“对不起啊,雪人。”
尘不到苦笑着,鲜血从嘴角流出。
但是或许是因为弥漫的黑雾笼罩了他的视线,他没有发觉,远处的闻时在有一瞬间出现了重影。
远处的闻时分出了一个傀,代替他走出阵,骗住了尘不到。
那便是夏樵。
而闻时看着尘不到渐渐脱了力,跪倒在地上时,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傀线从他的手上散开。
哪怕在梦境里,他依旧选择一样的方式。
生剥灵相,落地成笼。
尘不到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执念。所以哪怕再痛,他依旧选择了这种方式。
就在傀线勾住他的灵相时,他被人从后轻轻的抱住。朱红色的衣角翻飞在他眼前。
“雪人,不可以。”
闻时睁大了双眼。身后的人抱紧了几分。
闻时回头,看见了尘不到。
他身上干净而整洁,雪白的皮肤上没有一丝伤痕。一双漆黑的眼中是浓重的心疼。
原来在梦境之外,闻时真的在念着尘不到的名字。尘不到在他的呢喃中醒来,看见闻时缩成一团往他怀里靠近,眼泪划过脸庞沾湿了压着尘不到的衣袖。
尘不到便抱紧闻时,额头抵上他的额头。
恰好便看见,闻时站在一株枯树边,傀线探进灵相。
尘不到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在哪里,又发生了什么。
他不可能再次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梦里也不行。
闻时抱紧了尘不到的腰 ,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和希望。
“尘不到。”
闻时的声音破碎又哽咽。
“我在的,别害怕。”
尘不到轻轻的摸着闻时的脑袋。
“尘不到。”
闻时一遍又一遍的叫着他,哭声也越来越明显。
“雪人乖,不掉猫泪啦,好不好?”
尘不到哄着他。轻轻牵着闻时,低头看着他。
“我们回家,好不好?”
闻时任由尘不到牵着,鼻音浓重的应了一声。
“嗯。”
再次睁眼时,是在松云山上的竹屋里。
寂静无声,蜡烛昏暗的跳动着,暖黄的光映在墙面上。
闻时看见尘不到披散着黑发,目光沉沉的看着他。
闻时闷不吭声,抱紧了尘不到的腰,脸埋在他胸前。
“好了,都没事了。”
尘不到轻轻拍着闻时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
都过去了。
我现在依旧在你身边。
让他们最后在一起的,不是命运,而是他们自己。
如果尘不到没有将这一生未享的福报在最后时刻当做生辰礼送给闻时,那就不会有独属于闻时的轮回,无相门。
如果闻时没有生剥灵相,落地成笼,那便没有人会再次将尘不到拉回这尘世。
所以让他们最后在一起的,不是什么命运,而是他们对彼此的执着和爱,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付出,恰好又因为对方而拯救了自己。
月色流转在松云山巅,两只青鸟衔着松枝,停留在雪地上。留下几个浅浅的脚印。
飞去时,落下一片青色的落羽。
旧时书册里曾说:青鸟,神禽也,书信传思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