蓐收的到来让辛禾氏的人无比意外。
云筝拽了拽蓐收的衣角,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蓐收回眸,看着身后的云筝,温柔一笑,“自然是有正事了。”
他甩开拦住三伯母的手,拍了拍肩膀上本就不存在的灰,换上得体的假笑,欠了欠身,朝着三伯母步步逼近,“不知少夫人做错了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三夫人竟要当众掌掴晚辈?”
笑里藏刀,好像下一秒就要把欲图伤害云筝的三伯母给千刀万剐了。
三伯母本就不占理,又被蓐收的气场震住,便心虚慌张地低下头,眼神躲闪,不知所措,支吾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久居后院,不认识蓐收,再加上蓐收年轻,三伯母还以为这是个和辛禾峻一样的,便想着用长辈的身份压制蓐收,
“我教育自家侄媳妇,要你个外人插手。”
辛禾夫人听到这话,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常年在外经商,皓翎的世家子弟她见过不少,而蓐收作为其中最为出色的那个,辛禾夫人自然认得,也知道他的为人。
笑面虎,张着一张乖巧听话的脸,实际处事圆滑,城府很深,杀人于无形,是个很难揣测和对付的。
再加上蓐收身份高贵,又先后得两位帝王重用。辛禾夫人深知以辛禾氏的地位,是招惹不起他的。
谁知这蠢妇竟如此不知死活。
看着蓐收微微眯起的双眼,辛禾夫人赶紧俯身,规规矩矩地朝着蓐收行了礼,赔礼道歉,“蓐收大人见谅,三弟媳昨夜生了病,脑子不清楚,冒犯蓐收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嗯。”蓐收看似笑笑容和煦,实际上那冰冷的眼神却没从三伯母身上挪开。
三伯母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开始发麻。
别说她了,辛禾氏在场这么多人,也没有一人能压得住他,包括素来强势的辛禾夫人。
云筝本来想劝一劝,缓和一下局面,结果刚开口,一阵凉风倒灌入口,云筝剧烈地咳了起来。
闻声,蓐收赶紧回身,眼底满是担忧,“吃药了吗?”
云筝一边咳,一边摇头,削瘦的面容是没有任何红润,唇色是涂抹了胭脂都盖不住的苍白。
仔细观察,云筝手上拧着的帕子还带有血迹。
这已经是云筝第二次咳血了。
向来进退有度,极少动怒的蓐收此时却沉下了脸,眼里闪出几分暴怒的寒光。
辛禾氏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只能低着头,瑟瑟发抖。
云筝微微缓和些许后,就轻轻拍了拍蓐收,“你找我是因为什么事啊?”
蓐收知道云筝是怕自己和辛禾氏的人起冲突,便无奈地叹了口气,“带你见个人。”
说罢,蓐收就拉着云筝的衣袖,当着整个辛禾氏族人的面,大摇大摆的带着她出了门,坐上马车离开了。
临走时还扔给辛禾夫人他们一个充满警告的眼神,心里默默下了一个决定。
**
云筝跟着蓐收到了他的寝殿。
路上云筝问了蓐收好几次要带她见什么人,可蓐收就是不说。
他不回答,云筝索性也就不问了。
反正蓐收是不会害她的,这一点,云筝非常笃定。
寝殿,二人并肩进去的时候,里面已有三人。
其中两人相对而坐,穿着简单又朴素的白衣,长发束起,气宇轩昂。
见到蓐收带着云筝来了,俩人起身,眉眼带笑。
云筝下意识后退一步,微微往蓐收身后躲了躲。
“别怕,他们是我朋友,”蓐收轻轻拍了拍云筝的肩膀,同云筝介绍,“青龙部的轩,和辰荣氏的丰。”
云筝的眼睛上下快速地扫视一眼面前的这两个男子,思虑一番后,便跪下来,
“民女流光云筝见过陛下,赤水族长。”
玱玹和丰隆表情一怔,面面相觑后便笑了出来。
“快起来快起来。”玱玹抬了抬手,然后看向蓐收,佯装埋怨,“你出卖我俩。”
“早跟你说了她聪明,是你们自己不信邪非要试。”蓐收将云筝搀扶着站起来,一脸骄傲地朝着玱玹和丰隆抬抬下巴,同云筝说道,“告诉他们,你是怎么认出他们的身份的。”
玱玹和丰隆期待地看向云筝。
“陛下与王后大婚那日,民女在远处遥遥见过陛下一面。”
玱玹和丰隆:“……”
这个回答有些辜负了他们二人满满的期待,但又挑不出任何毛病。
“说的也没错。”玱玹认命地点点头,然后给云筝赐了座。
蓐收没有坐下来,和云筝交待几句后就去给云筝熬药了。
临走前他把寝殿的门窗全部半开。
玱玹斜着眼瞥了一眼蓐收,满脸都写着嫌弃。
犯得着这么小心翼翼的吗,难不成他和丰隆还能做什么啊。
云筝文静规矩地跪坐在玱玹和丰隆对面,表情平和,但整个人一看就是紧绷着的,一点也不放松。
玱玹命一旁的老桑给云筝倒了杯茶,“不必紧张,蓐收是我的师兄,若是没出意外,依着关系,朕还应该称呼你一声嫂嫂。”
丰隆听玱玹说完,眼睛都亮了,“原来姑娘是蓐收兄的未婚妻,怪不得从进门开始,蓐收兄的眼睛就从没离开过你。”
云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头,“赤水族长误会了,我已嫁人,如今同蓐收……仅是朋友关系。”
“啊……”丰隆虽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到底是说错了话,便赶紧抱拳赔罪,“是在下唐突,冒犯夫人了。”
不过他难免在心里嘀咕着,为这二人惋惜。
这俩人站在一起是多么般配啊,怎么就不能是一对!
可惜,太可惜了!
云筝微微颔首,便看向了玱玹,“不知陛下今日召民女前来,所为何事?”
“啊,朕确有一事想请教。”玱玹似笑非笑地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羲和部和青龙部是皓翎四部,尤其是青龙部,对太上忠心耿耿,自朕统一西炎与皓翎之后,这两个部族中便有人对朕颇有微词。你觉得朕应该如何做,才能收服青龙与羲和部那些人的民心呢?”
云筝愕然抬头,“此为朝堂要事,民女久居乡野,从未参与部族与王权之事,怕是无法为陛下分忧。”
玱玹温笑,“你但说无妨,朕就是要听局外人的真话。”
云筝看着玱玹的脸上平静无波,再看看一旁同样云淡风轻的丰隆,有些摸不清这二人的心思。
她深知眼前这两个人的城府有多深,也知道这样敏感的话题,自己应该三缄其口,但面对帝王身上那随意中的压迫感,云筝又不能真的闭口不言。
她观察着玱玹的表情,大脑飞速运转,谨慎地回答,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荒分崩离析数百年,陛下一统皓翎与西炎,乃是造福万民之举,即便是民女这样的普通百姓,也不禁赞叹陛下的高瞻远瞩和深谋远虑,想来羲和与青龙部也是这般想的。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太上在位时夙夜匪懈,勤政爱民,故而无论是对这两个部族,还是皓翎百姓而言,太上都是一位深得民心的贤明君主。可陛下如今毅然推翻太上,即便是为万民谋福,也难免有困顿之人一时陷入迷惑。依民女愚见,陛下应诱之以名利,恫之以权势,善者善终,恶者归罪,仁政抚慰百姓之心,如此方能统御大荒。”
玱玹点了点头,但表情却耐人寻味。
“一朝天子一朝臣,说的十分在理。”
他语速放慢,声音低沉,“说起来,蓐收曾是太上最衷心的臣子之一。青龙部中有些族人对朕颇有微词,而蓐收也是青龙部既定的未来族长。”
云筝捕捉到了玱玹的弦外之音,眼底瞬间闪过一丝惊慌,赶忙跪下口头,“陛下多虑了,蓐收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断然不会心存反意。”
没想到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却还是被玱玹抓住了漏处。
她明白,玱玹能问出这话,就绝不是空穴来风,想来他心里早就有此顾虑和猜忌。
而身为臣子,最怕的就是帝王的疑心。
这一刻,云筝有些乱神,连心跳都加快了些许。
生怕蓐收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惨遭无妄之灾。
“不会?你拿什么保证?蓐收作为太上首徒,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如今皓翎归顺西炎,朕手中已经没有能掣肘他的筹码了,谁敢保证他就没有剑指天下,取而代之的想法?”
云筝抬起头,“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吗?”
“自然。”玱玹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云筝,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云筝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说道,“既如此,请陛下恕民女直言,若因此怀疑蓐收,那陛下便是忠奸不分,黑白不辨,也实不堪成为托付天下之人。日后江山不保,也是陛下应得之果。”
“啪嗒——
正在倒茶的老桑被云筝的话吓得手抖,连茶壶都拿不稳,茶水全都撒在了桌子上。
丰隆更是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卓然而立的身子下意识地颤抖。
她真是敢说啊!
“放肆,”玱玹双目炯炯有神,让人不寒而栗,“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云筝跪在地上,头低垂至地,姿态恭谨,但语气却丝毫不弱。
她把身子转向丰隆,问道,“民女斗胆,想问赤水族长,在您看来,什么样的君主才称得上贤明二字?”
丰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玱玹,“自然是知人善用,用人不疑,勤政爱民,关爱百姓。”
云筝抬起头,继续问,“那您觉得当今陛下可满足您心中对贤君的评判标准吗?”
“自然,陛下自然是贤君。”丰隆不假思索。
云筝看向玱玹,缓缓道来,“赤水族长与陛下是在危难之际相识,并一路扶持陛下,为陛下登基立下汗马功劳,陛下与赤水族长之间除君臣之情,定还有患难与共之谊,想来陛下是不愿意让赤水族长失望。可如今陛下仅凭臆断就对忠心耿耿的臣子起了疑心,岂不是辜负了赤水族长对陛下成为贤明君主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的期望,寒了天下所有愿为陛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的忠臣之心。”
云筝说完,丰隆才意识到自己被她下套了。
这姑娘竟拿自己当挡箭牌,明明是在为蓐收辩解,却句句不提蓐收,且在寥寥数语间,不仅为蓐收摆脱了玱玹的疑心,还耿直谏言,为他表明了衷心。
丰隆不禁感慨,果不其然,能被蓐收爱慕的女子,自然不比寻常的世家小姐。
他看向玱玹,眼里尽是欣赏和赞叹。
玱玹的唇角也微微扬,不过神色却仍旧肃穆,
“说的也对。既然你以性命为蓐收担保,那朕便姑且信你一次。只是你刚刚对朕出言不逊,朕不能不罚。”
云筝松了口气,“只要陛下能消除对蓐收的疑心,民女甘愿受罚。”
玱玹从袖袋里拿出一道圣旨,交给丰隆。
丰隆笑着接过圣旨,一字不落,铿锵有力地大声念了出来,
“天下大定,离乱永久,学风莫扇,雅道沦缺。朕膺期御宇,静难齐民,钦若点谟,以资教术。是以广设学堂,益召良师慧徒。闻流光云筝才藻艳逸,蕙质兰心,直言不讳,可堪大任,着册封为研学知州,掌八荒育德传道重任,自即日起于朝中任职,钦此。”
圣旨念完了,但云筝的思绪却仍旧停留在宣旨之前。
她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像一节木头桩子般呆愣愣地看着玱玹。
她刚刚听到什么了?
没做梦?
不是说要罚她吗?
这是罚是赏?
见云筝这幅样子,玱玹也是装不下去了。他俯身,双手将云筝从地上扶了起来,神情不似刚才那般凛冽,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早就听闻皓翎第一才女辩才无碍,珺璟如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既胆大心细,又聪慧伶俐。”
玱玹重新给云筝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刚刚是朕在故意试探你,想看看你遇事是否能冷静自处,转危为安。你做的很好,甚至还能拖丰隆一起下水。将大荒教育一统,为天下莘莘学子授业解惑的重任交给你,朕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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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云筝送回学堂安顿后,蓐收就又被玱玹和丰隆叫了过去。
玱玹给蓐收倒了杯酒,“今日她若不是急于为你消除嫌疑,怕是还能说的更好。”
丰隆认可地点点头,“这样已经很好了,毕竟云筝姑娘也不知道蓐收兄本就是太上为陛下培养的重臣,更不知道以陛下的气魄和贤明,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蓐收兄心存猜忌的。多亏蓐收兄向陛下举荐云筝姑娘,才让我有机会开眼。皓翎真是人才济济啊。”
蓐收把玩着手上的白色披巾,脸上漾开一抹骄傲的笑意。
确实,云筝担得起丰隆如此高的夸赞,他也从来不会替云筝谦虚。
蓐收看向玱玹,“我为你举荐她,替你分忧,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啊。”
“记着呢记着呢。我会派医师时刻关注她的身子,小夭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她答应给云姑娘配药,定不会让她出半分差错。”
开玩笑,这么聪明有才华的干将,就算蓐收不说,玱玹也不会让她出半分意外的。
“不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虽然我已经以皇差为由让她尽可能地远离辛禾氏了,但她仍然还是辛禾氏的少夫人。只要没和离,你无论做什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玱玹往前探了探身子,“需要我派人暗中助你一臂之力,抢回心上人吗?”
“不用,剩下的我自己来,”蓐收收好披巾,抿了一口酒,信誓旦旦,“我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