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熟悉的声音,云筝的眼前瞬间又恢复了清亮。
她循声抬头,看着眼前的男子,没说话,愣在了原地。
自嫁人后,她与蓐收都快有一百年没见了。
今日皓翎国唯一的王姬成婚,作为阿念的表兄,云筝猜到了蓐收会在,其实心里也抱有着一丝丝期待能见到他。
可真的见到了,云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俊朗的眉眼褪去了从前的青涩,五官变得硬朗利落,原来意气风发的潇洒少年在多年浸淫朝堂的磨炼下变得沉稳成熟。
不过唯一未变的是蓐收看向自己的眼神。
柔情似水,绵长细腻,甚至比记忆中他的模样更甚。
这样的蓐收,看的云筝心里难受的很。她不敢对上他那深情款款的眸光,便低下了头。
蓐收以为她是碍于如今旁人妻子的身份要避嫌,就松开了搀扶着她的手。
但他的眉头却皱得紧。
蓐收从第一天认识云筝的那一刻就知道她身子不好,没想到三百年未见,她的情况竟是越来越差。
虽涂抹脂粉,但也难掩憔悴,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了往日的红润,脸颊消瘦,脚步虚浮,咳嗽声不断,如同一朵即将凋零的玫瑰。
蓐收将她扶到一旁的廊下坐着,动作又轻又温柔,生怕伤到她一分一毫。
“辛禾家的人都死了吗,好好一个大活人嫁到她们家不过一百年,竟成了这副样子!”蓐收一边给云筝输送灵力,一边狠狠地骂着。
他当年放在手心里捧着视若珍宝的姑娘,如今却被摧残成这副病模样,这让蓐收怎么不心疼。
云筝没想到他们二人久别重逢后,蓐收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意外之余,云筝还有些暗自窃喜。
还是那个蓐收,没变。
“我这是老毛病,治也治不好,自己都放弃了,更别说旁人。”
云筝拍了拍蓐收的手腕,“我好多了。”
蓐收收了灵力,站在云筝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尽管他整个人看上去淡定又从缓,可那轻颤的肩膀和紧攥着,恨不得潜嵌入掌心的指间,还是暴露了他现在的情绪。
心疼,无尽的心疼。
一直没能听到身后的人说话,云筝便回头看了看蓐收。
瞧他那副模样,云筝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她转移了话题,“我丢了样东西,出来找找。”
蓐收看着云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然后从袖口里拿出那个绣着红梅的银白色手帕。
云筝有些意外,“怎么在你这?”
“刚同我师弟喝酒时,它自己飘过来落在我手上的。”蓐收把手帕往前送了送,“我猜你应该是不小心弄丢的。”
云筝伸出手,从蓐收手里接过手帕,仔细叠好收起,“嗯,我不舍得丢。”
听到这个回答,蓐收微微一怔。
她不舍得丢……
俩人同时抬眸,彼此赤恍恍的眼神交汇,目光所及之处,仿佛压抑着无数细碎的火花,思绪也回到了那年仲夏时节,他们的初见。
彼时他们二人还是青涩年华,白虎部族长的长子成亲,便举办了一场赏花辩论,共邀皓翎世家子女宴饮游玩。
辩论的彩头是一对红梅吊坠儿,乃是金天氏巧匠所制,精美不已。阿念喜欢,一拍大腿就报了名参加比赛。可素来不喜读书的阿念又怎么能是那些书香子弟的对手,说了没几句,阿念就不知该如何反驳了,急的她连忙去搬蓐收和玱玹做救兵。
玱玹读书不少,可对于这样的辩论,他也是在力所不能及,无奈,只能蓐收这个做兄长的来善后。
自小得皓翎王悉心教导,又是青龙部未来既定的族长,蓐收少年意气,锋芒初现,一场辩论下来,不仅战无敌手,甚至还惊动了许多老辩论家,惹的他们纷纷前来,跃跃欲试。
云筝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小姑娘似乎也是被朋友推上来救场的,看似弱不经风,不争不抢的,可每句话都能把蓐收堵的死死的,连个缝都不曾给留。
她轻描淡写着,但蓐收却总有一种铆足了劲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蓐收就败下了阵,只得认输,让出彩头。气的阿念好几天没理他。
那可是素来志得意满,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蓐收第一次败北,而且还是败给一个女子。
不甘之余更多的还是好奇。他想知道那女子究竟是何人,竟如此厉害。
而常言道,对一个人的好奇,就是喜欢的开始。
少年的爱意如骄阳般明艳,如烈火般汹涌,横冲直撞地闯入云筝那如同牢笼一般封闭死寂的内心。
在一次次不经意对视后加速的心跳中,在一次次擦肩而过又不舍的回望中,他们沉沦,他们相爱。
云筝身体不好,终年药不离口,蓐收便苦学女红,为云筝亲手绣一个带有她最喜欢图案的手帕,让这个手帕代替自己时时刻刻陪在云筝身边,为她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汤;而蓐收作为皓翎王培养的重臣,经常忙得顾不上吃饭,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云筝就学着普通女子的模样,为蓐收下厨,再风雨无阻地送到蓐收身边,监督他吃饭。
往事历历在目,可如今却物是人非。
云筝把手帕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起,仍旧低着头,不敢对上蓐收那炽热又饱含心疼的目光。
蓐收环顾四周,现下无人,他便伸出手,想微微释放一些自己心中的思念,碰一碰云筝,哪怕只是肩膀。
可一个陌生的男声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娘子原来在这啊,可叫为夫好找。”
一个身穿金丝镶边锦袍,腰间系这一条镶满玉石的玉带,手持折扇,踩着丝绸制成的靴子,摇摇晃晃,满脸戏谑地朝着蓐收和云筝走来。
辛禾峻,皓翎第一商贾,辛禾家族幼子,整个皓翎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浪荡无边的公子哥,身边莺莺燕燕从来就没断过。
蓐收知道他是什么德行,素来行端坐正的他是有些瞧不上辛禾峻这样的纨绔子弟的。
但出于礼貌和教养,也顾及云筝的情面,蓐收对辛禾峻还是客气的颔了颔首。
不过辛禾峻倒是狂的不行,明明蓐收已经把礼数做足,可他却如同没看见一样,径直朝着云筝走去,一把揽过云筝,
“娘子怎么出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在前院找了你好半天,还以为你也跟我一样,喝醉了酒,就去找貌美公子哥了呢。”
云筝是出身名门,自小知书达理,知廉耻,明是非。辛禾峻这般轻浮孟浪的话语传入她耳朵里,真是让她又急又羞,气的都顾不得体态,当着蓐收的面抬手就锤了辛禾峻一拳,“你混说八道什么!”
说罢,云筝转身给蓐收行了个礼,“蓐收大人见谅,夫君喝得有些醉了,难免口无遮拦。”
皓翎素来看中礼仪,蓐收也不例外,若换成平日有人这般暗讽,他早就教训回去了。
可是看着云筝,蓐收到嘴边的话还是收了回去。
算了,还是别让她为难了。
蓐收摆摆手,站到云筝与辛禾峻中间,将他们二人隔开,明明笑的和煦,但却带有些阴险和不易察觉的怒气与敌意,“辛禾夫人的手帕意外丢失,恰巧被我捡到了,过来还给她而已。”
“哦,那多谢蓐收大人了。”辛禾峻摇晃着脑袋,懒懒地应道。
一点没有礼貌。
蓐收轻笑,“刚刚她差点晕倒了,记得回去给她备些补药,也对她别太粗鲁。”
辛禾峻虽然是个轻浮不着调的,但也知道他与蓐收的地位差距。他惹不起,但又看不惯蓐收,便戏谑又阴阳怪气道,“她身体不好吗?我看这不挺好的吗,能跑能跳的,还能跑出来乱逛呢。”
“能跑能跳?”蓐收微微侧眸看了一眼身后羸弱的女子,气笑了,“辛禾公子不仅名声不好,这眼神也不好。看来我有必要请位名医,去辛禾家为你坐诊了。还有……”
蓐收上前一步,儒雅沉稳中带有十足十的震慑与警告,“你照顾不好她,有人能照顾好。”
这话一出口,云筝感觉周身的空气都被凝固了,两股势力对峙,隐含的火药味比实质的硝烟更令人窒息。
蓐收是统帅三军的大将军,和浪荡子辛禾峻比起来,气势自然不落下风。云筝倒不怕蓐收会吃亏,只是今日是西炎王和皓翎王姬大婚的日子,若是此时蓐收和辛禾峻在这里起了争执,恐怕他们二人都不好交代。
辛禾峻倒是无所谓了,可云筝不能看着蓐收被她这点污糟事影响。
“咳咳——”
云筝扶着柱子轻咳了两声,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行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了。”
说罢,云筝拽着辛禾峻的衣袖就赶紧往外走,走前她还悄悄看了一眼蓐收,抱歉又愧疚。
蓐收看着云筝单薄的背影,眉眼皱成一个团。
他实在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等到他们夫妇二人走远了,蓐收才离开。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角落。
覃芒知道自己偷看被发现了,便张着因为惊讶还未收回的嘴站了出来。
他实在没想到刚才他这师兄居然这般明目张胆。
就差直接告诉辛禾峻,我觊觎你妻子了。
不过蓐收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伸手给覃芒合上下巴,“想说什么?”
覃芒揉了揉脸,“师兄,你这样做不合适吧?”
蓐收理着袖口,漫不经心,“我做什么了?”
“云筝小姐到底是已经嫁了辛禾峻,你再喜欢她,也总得收敛克制一下吧。”
“我已经很收敛克制了,”蓐收抬眼,“否则这辛禾家,早就不该存在了。”
说完,蓐收就迈着步子离开了。
覃芒听着蓐收这话,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他抱紧自己,想着以前怎么没发现,蓐收是一个这么雷霆手段的人呢?
不是人人都说他文质彬彬,亲和儒雅吗?
后院小路上,云筝快步走在前面,理都不理辛禾峻。
本来身子就不好,再加上被辛禾峻刚才那混账话刺激到,云筝的脸色更差了,到现在手都是颤抖着的,要不是五荷搀扶着,估计站都站不稳了。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可是又有哪个情郎在等着你去私会?”
辛禾峻在云筝背后大声嚷嚷着,还惹来了周遭正在打扫院落的侍女们的围观。
云筝懒得理他,任凭他所以污蔑自己,头都不回地往前走。
辛禾峻没完没了,继续侮辱,“看样子你还真有是吧,流光云筝,你要不要脸。都嫁人这么久了,还出去乱搞。”
云筝依旧没理他。
她不想在外面跟辛禾峻吵架,丢人!
本来云筝是想忍一忍的,可辛禾峻下一句话,让云筝实在忍不下去了,
“真没想到你这病秧子还真是有魅力啊,拖着个兵模样,居然还能勾搭上蓐收那个身份的人。果然,什么锅配什么盖,奸夫淫妇,没一个好东西。”
这句话如同雷击一般直接劈在云筝脑袋上。
“啪!”
只见云筝抬起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直接甩了一个巴掌在辛禾峻脸上。
她身子弱,平日里做什么都是有气无力的,但这一巴掌却是铆足了劲,打的辛禾峻脸上立马就出现了一个明晃晃的巴掌印,
“呸!阴沟里的烂泥,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
辛禾峻摸了摸刚才被打的地方,眼底的暴怒瞬间涌了上来。
他狠狠地抓着云筝的手腕,额头青筋凸起,眼睛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我是阴沟里的烂泥,那你又好到哪去?不过就是被流光家抛弃的一个用来讨好我辛禾家的物件,我就是弄死你,你觉得流光家会有人替你出面吗?你装什么清高?”
“那你就弄死我啊!”云筝也丝毫不甘示弱,声音提高了许多,“反正从嫁给你的那天开始,我就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了,我甚至比死还难受。”
辛禾峻有些被云筝这幅样子吓到了。
虽然俩人成婚后一直看彼此不顺眼,也矛盾不断,但到底夫妻一场,辛禾峻还是对云筝有些了解的。
她为人高傲,性子也孤冷,无论是好话还是赖话,云筝都从来不屑在自己身上浪费唇舌。
如今竟这般恶语相向,倒真是让辛禾峻出乎意料。
不过他更多的还是觉得自己的权威和脸面受到了挑战。
“行,你有本事。”辛禾峻用力甩开云筝,自顾自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和身旁的小厮骂道,“今晚让她滚偏房去睡,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进我屋头半步。”
“还世家贵女,我看就是个不守妇道的贱人,还不比勾栏那些女人,至少人家不惺惺作态,装模作样。”
辛禾峻的声音随着他的离去渐渐变小。云筝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朝着辛禾峻的反方向离去。
五荷搀扶着云筝,看着她被气得四肢无力,微微颤抖的样子,她心疼无比,“夫人,姑爷就那脾气,您别和他生气,再伤了自己的身子。”
“我才懒得理他。”云筝拍了拍胸口,咳嗽了几声,“我就是听不得他说蓐收。”
五荷叹了口气,“夫人今晚真要去偏房吗?那里常年没人打理,又乱又脏的,您的身子撑不住啊。”
“那你要我回去求他?做他的春秋大梦。”云筝拍了拍五荷的手,“去学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