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会展出来后,我的运气似乎就好了许多,起码从地图上看出了些门道。
如果说坎特洛特的城建是挨着古老的内城区开始摊大饼,水晶城是从中央高塔对称辐射出街区,那马哈顿的城市布局,就是建城者当年插下码头和火车站,城市便吹气球一般围绕着成长起来。
从地图上甚至能辨认出内外三层,最内层那一团是老工业区,标注的厂房与仓库鳞次栉比,中层最厚,居民区与商业区混杂在一起,也是马哈顿的市中心地带,外层则是零零星星的新建工厂。
至于我要找的书店、粮店,大部分也分布在中层。
像书店、图书馆这样大量书本堆积的场所往往会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旧书味,偶尔还会让我想狠狠打个喷嚏。当然,按某匹独角兽的话来讲,那得叫书香才对。
可惜我现在只能忍着鼻子传来的不适,靠着暮光给的清单在这书山中翻啊翻。
店主老老实实地站在柜台后,数着已经垒成一座小山的书堆,“您真的不要帮忙吗?”
“没事没事,找到了。”我从排排书架中抱着一摞书,艰难地转身出来,又给小山堆上一层。马哈顿毕竟是个富庶的大城,许多别处找不到的书能在这里找到。
“《从出土货币看三部落时代》,要了。”
“《燃烧概论》精装再版纪念,也要。”
“《龙勇士罗曼蒂克史》,呃…这这这!”
清单里怎么会有这种言情小说啊?!还是以龙为男主角的!
“对,我要…给小孩带的…”迎着书店主毫无相信的眼神,我抓住那本该死的龙勇士,害臊地往柜台上一丢。十成十的把握,这破书是穗龙偷偷加进清单的。
“这就给您打捆。”书店老板对这笔少见的大生意上起心来,对着我搬过来的书堆收拾起来。
角落里一叠落满灰的书吸引了我的注意,这间书店布置也还算整洁,起码各色书籍都分门别类地摆出来,这一堆便显得格外突兀。
“哦~那都是好东西,专门留给识货的来淘。”店主注意到我的目光长久地停在上面,试图再做成一笔生意,“瞧瞧看有没有感兴趣的?”
“好东西…”我指头朝封皮上一抹,当即拭下层厚灰,“你确定?”
“这个——”店主没继续说了,改口道,“反正您要是喜欢,随便拿上几本,搭个添头也行。”
呃…我懒得纠结他的说辞,扫视着书堆。
《反可爱标志论》,我乍一看还以为是作者往上多写了一个“反”。
这与其说是书,倒更像是简陋印刷的小册子。我随手翻了几下,有点意思,作者貌似不是起了个夺人眼球的书名,而是真的试图在驳斥可爱标志,“就加上这本吧。”
- - - - - -
一粒大米也没买到,整个马哈顿就没有这玩意的库存。
阿比西尼亚差不多有小半年没商船过来了,说什么的都有,换国王啦,经济下行啦,打仗啦,反正那边现在乱得很,更别说商队了,也就累死累活跑远洋线的家伙可能会知道真相。
更糟糕的是,我因此错过了返程的列车,而最近一班到需要挨到明天才会发车。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火车会晚点,看着市中心的钟赶过来就不会误;我不知道全城的时钟能差得这么大。
这下得在马哈顿过夜了…
所幸马哈顿是个不夜城,靠着市政厅的大力推行,涂着黑漆的铁质路灯矗立在道路两旁,亮着煤气灯特有的黄白光芒。再想想小马谷那夜间照明…呃,不提也罢,说多了镇长会流泪。
白天买的书,这会儿功夫变成了最大的负担。
“喂,有钱客!”
这个堪称诡异的称呼激起了我的记忆,回头看去,是白天那匹车夫。他看起来要比那时疲惫得多,鬃发凌乱地塌下去,像是大汗淋漓后又被夜风吹干。
“哦!你是那个…”
我此刻才反应过来,先前乘车时满心忐忑,也没和他怎么交流,更别说知道名字了。
“终点旗。”他的态度比初次显得热络了许多,自我介绍到,按按头上彻底皱巴巴的圆黄帽,问了个老问题,“大半夜怎么还在瞎逛,要坐车不?”
我尴尬地朝他打了个招呼,“呃…误了列车,现在得等明天白天的班次了,就找个地方歇脚而已。”
“正好我快换班了,有个地方能凑合着坐一晚上,总比在街上站着强,你来不来?”他热情地邀请道。
“什么地方?”
“换班的地方喽。”
- - - - - -
从宽敞的主干道向外走,穿过几条七扭八拐的小巷子,两侧建筑的外墙开始显得斑驳。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停止,终点旗卸下挽具,吆喝着大步朝他的同伴走去。他们停在一间敞开大门的酒馆前,寒暄几句后,便由终点旗的同伴拉着马车匆匆离开。
我向上望去,旧木板钉在门上充作招牌,借着些灯光勉强能辨认出字样,“车轮之家”。虽说看着像是酒馆,可店内却不伦不类地摆着一堆餐桌。
“平常基本就车夫来,反正便宜管够,大晚上换完班先吃点什么再回家去。”交接掉马车后,终点旗全身都松垮起来,晃晃悠悠地领着我往里走,“马哈顿可全靠我们这些家伙了。”
怕被当成是吹牛,他紧接着解释道。
在最开始,工业区是挨着码头和火车站的,地皮越来越贵,有的厂子干脆退而求其次,安在了城市外围,这的确带来了更大的发展空间 ,却也导致市区内对马车的需求激增。新工业区不像老工业区一样扎堆,就算想修条轻便铁路也没辙,只有马车能够胜任这种零零散散的城内运输。
马哈顿城内的车夫们大抵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客车夫,一类货车夫。前者在市区内活动,大多是一两匹小马靠一辆马车,四处揽客;后者则是从码头到某处工厂或仓库的地方来回,收入略低,拉得也重,但胜在稳定,一群车夫约好跟码头讲价,只要接下一单,便够吃上许久。
- - - - - -
“我就爱四处溜达四处跑!”坐在桌旁,终点旗大灌一口泛着沫子的酒液,喊着。
此言不虚,他的可爱标志是那种在赛车比赛中出现黑白方格相间的旗帜,拖着马车也能稳稳当当地向前跑。
“不过说老实话,拖着个马车跑起来也不痛快,还不是为了家里的小崽子能上进。”
按终点旗所说,他家孩子标志出得晚,还是个比较偏门的考古可爱标志,干脆到马哈顿来上学,自己干脆一块过来拉车养家。
“这个月不行,一千出头而已。”嘴上说着不行,他脸上却洋溢着骄傲的红光。
“这还不行?!”我咂舌道,这收入简直是甩了我一条街。
“马哈顿钱不经用,这地方什么都死贵的。”
“那干嘛非来马哈顿不可?”
终点旗叹了口气。
“那个年纪轻轻的,可爱标志是画笔。”他没回话,反而指着不远处一匹小马,低声说,“换完班睡会儿,白天又要去画室学。”
“这个,可爱标志是张乐谱,一边拉车一边想在马哈顿混出名气,抱着自己的曲子到处兜售,偶尔还接点演奏的活计。”
“你说他们干嘛非来马哈顿呢?”终点旗反问道。
“小地方没法教,也不需要这么多画家、作曲家、或者考古学家之类的。你说,我总不可能让孩子就这么凑活下去吧,可爱标志是一辈子的事呀。”终点旗喃喃道,“贵就贵点,反正这里赚得也还多,要是换成坎特洛特,连活都找不到。”
说难听些,对于住在乡野的小马,无论多么穷苦,大不了把脸面放低,去啃草食叶,也能混个饱。可整个马哈顿,何来半处荒地?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成本。
没有多少人会愿意背井离乡,涌向陌生的城市。要么是赖以生存的土地在各种自愿或非自愿下失去了,要么是田地那微薄的产出只能让一家老小永远这么活着。
可小马们…就为了一个可爱标志?
“我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冒犯。”我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觉得这种追求…有些太病态了吗?”
“病态?别扯那么文绉绉的词,嘿嘿嘿,我知道你想说这跟犯病一样!”这话说在了终点旗的心头。
“我要吃喝拉撒,你也要吃喝拉撒,既然不是吃空气长大的,我不信你那边的不会犯病一样地追求些什么。”他嗤笑一声,醉醺醺地点着蹄子跟我掰扯起来,“过日子——就是要这个,要那个,啥也不要那该成天角兽了。”
我一时哑然,我当然不用管什么可爱标志。可将自己未来少说二十年三十年的劳动,出卖为城市中的一间住所,难道就更显明智吗?
“犯病的可不止我们,有一匹小马当车夫,就有十匹小马在工业区里。”终点旗把酒喝尽,意犹未尽地继续道,“大家都一个德行。”
“整个马哈顿,到处都缺干活的。”他点点我,“要你现在跑去应聘,哪怕不是小马,人家都会要你。”
“这还不够吗?”
“哪里够,你去瞧瞧,招工启示贴上去就没揭下来过。”
“的确…”我脑海中闪过车站外的巨幅海报,还有报纸上对马哈顿的溢美之词,那些大张旗鼓的宣传何尝又不是另一种招工启事呢?仿佛这座城市欲求不满,渴望任何生物化作它庞大身躯的一部分。
呵…奇迹之城…伟大之城…
没酒可喝后,终点旗的话头也止住了,把脑袋埋在餐盘里,忙着对付这份辛劳一天后迟到的“晚饭”,不再做声。
我愣愣地注视着酒馆外,对街的煤气灯像是出了些故障,忽明忽暗,连着灯后的楼宇似乎也在随之晃动。
话又说回来,在类似的时代下,这些车夫或是工马过得其实远好于利物浦、上海或是孟买的同行。
是小马们天性良善,不会如人类一般狠心地剥削自己的同胞吗?
我讨厌如此轻率地把一切不同归由于种族或是文化,仿佛一个个国度的命运与脉络变成了单变量的函数。
周遭的一切喧嚣都在远离,桌面上的污迹流动,棕褐色的微型马哈顿拔地而起。
太大太复杂了,我想到,于是马哈顿又流动,垮塌成几座建筑。现在,善良的小马们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单单拿出一个工厂主,他当然可能兼顾自己的生意和良心,去改善工作环境,放弃使用童工乃至开办幼儿园,用自己的才干让员工和自己都尽可能满意。
但他们作为一整个群体时,只有最能扩大利润——也就是生产花费最低的,才能在竞争中最终胜出,才有能力让自己的那份资本增殖增殖再增殖。
既有良心又有才干的工厂主最终随风逝去,留下的是最理性的,同时掌握着改进生产和盘剥员工的窍门。
这种盘剥会愈发强烈,直到压到弱势方忍耐的极限,让拒绝与反抗抵消掉继续加强剥削的好处,可面对掌握工厂、码头和方方面面的大老板与那些经理工头,你只不过是掌握整个生产流程中极细分工的一员,这忍耐的极限势必会很低很低。
这是经济,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除非从头到尾,整个市场都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弗立姆弗莱姆,否则我不认为这种善良能一直维持下去。
会是因为小马们充足的农业产出吗?我困惑地看着工厂群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
廉价的食物涌入马哈顿,工马们在最开始发现,在采购完食物后,手里的闲钱能多些。可好景不长,甚至由于营养条件的改善,工厂主们惊喜地发现,又能将工作时长稍稍延长些。
不是…或者说,还不够。
为什么要去城市?
城市有着更多的机器设备,更高效的分工,也就是说,更先进的生产力。商品交换中,乡村在它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老老实实地让渡出发展的机会,任由农民、资本与技术流走——至少在地球是如此的。
工厂轰鸣着,将原料劳动力吃进机器的胃,喷涌出商品,销往各地,只有整个过程平稳运转,它才能随之扩张。
而乡镇…在我的所见所闻中,小马谷的经济或许没有马哈顿那样繁华,却也绝不是死气沉沉。
在这里,田野选择回击,在陆马的蹄下,这自然界的工厂同样能将阳光雨露养分,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组装成产品,除去寥寥几家陆马是职业农夫,大部分镇民是围绕农业组建出属于乡镇的经济,他们的收入往往低于市民,却不至于到天差地别的程度。
如果这一切发生在地球上,让一名古代农夫的产出足以轻松供养起数百人的生活,所有的城乡关系都将被颠覆。
乡镇在经济上依然能维持,在政治上又高度自立。如果马哈顿既不能吸走乡镇的养分,又不能蛮横地将镇民从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上赶走…
我看见工厂群的跳动放缓了,它从血管中吸取不到足够的营养,成长的过程被打断。
我的思绪忍不住进一步延伸,或许在小马们看来,他们的工业正是发展得如火如荼,可与人类的工业革命时期相比,它却像是一个骨架粗大却营养不良的瘦高个。
马哈顿与它之外的整个国家,就像是两个世界。当然可以说,马哈顿是如何如何领先,但反过来也能说,马哈顿的方式就到此为止,有条看不见的线横在它周围,牢牢地把工业的烈火禁锢在那儿。
工业在哪里?要么是苹果鲁萨这样的偏远贫苦之地,要么是马哈顿这样坐享深水良港的商贸重镇,在广大的乡镇里,暂时没有它的位置,充其量是让它通过提高些待遇,像吮吸岩石般,舔弄下些粉末。
也许在未来它能彻底压倒农业,但…还得等度过这缓慢的发展期。失去廉价而充沛的劳动力,生产力的一环被削弱,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故,骑着它的资产阶级恐怕要花上久得多的时间,才够成长为能破坏一切田园诗歌的巨兽。
那么…小马们,你们最终也会付出和人类相同的代价吗?
是更高效率的蒸汽船将商网前所未有地铺开,殖民、掠夺、倾销接踵而至?
或者说全面推广的流水线,会把小马们彻底压缩成无知无觉的齿轮?
还是说,只是我又矫情起来,用自己那浅薄的知识想得太多太不必要?
我突然嫌恶起自己愚钝得厉害,明明在小马国待了这么久,却仍旧对这一切雾里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