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尘·苦楝

【苦楝•七】

令这群人奇怪的是，那“老头”听了这么多难听的话，也不恼。只是望着他们，一脸真真切切的愁苦模样，声音还带着几分讨好：

“哎哟，大家都是邻里的近亲，就当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吧……俺儿子病成这样，请来的道士又不靠谱，为了他的以后，我必须得找个人来照顾他啊……”

“老头”那沙哑的声音摇摇欲坠，像是真的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柳明烛颇为惊讶得挑了挑眉峰。

他跟师尊共事的机会其实并不多，这样的戏份，还是头一回遇见。

看不出来啊……师尊他还是个会演的。

“哼，倒是知道你们可怜。只可惜，你们家的财产，不早就被你们那虎生给败光了吗？当初俺们去劝你，你还不听！还把老子赶出来！呵，就算你现在去“船娘”那儿，估计人家也不会卖给你！再说了，这生意又不好做，人家肯定早腾地儿了！”

这“船娘”，大概就是牙婆子了。

“就是啊！虎老头子！不是，俺们现在要奚落你。你当初对俺们是个什么态度，自己该好好想想！要不是看你可怜，俺姑姥爷也不会在这里跟你多费口舌！”

看来，这家子人之前应该是受了虎家的气，因为说话才如此蛮横。

他们那样子，也像是个服软的。不过，显然之前受的气还没完全消下去。依照虎家如今落魄的局面，他现在若是变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去贿赂，倒有些突兀了……

然而，“老头”接下来的举动，却令所有人都惊呆了。

“哎哟……我老头子之前不对，现在算我求您的……求求您，告诉我，哪儿能给我的虎儿买得到个依靠。这样，我就算是死也无悔啊……”

“哎哎！虎老头子！你这是做什么？别跪啊别跪啊！俺们可受不起你这一跪！唉，真他妈晦气，俺跟你说就是了……

柳明烛暂时没想到，师尊居然能为了查个案子，做到……这个份上。

他可是华胥门的门主。

不管平日里他脾气看起来有多好，总是一副乐呵乐呵的样子对着每一个华胥门弟子——但他始终，都是华胥门的门主，是每一个拜入门内之人景仰的存在。

他在他心里，也总是有威严的那一面。

而今，居然为了查个小案子，能跪……

不知为何，他甚至有点羡慕起这几个野夫来。

那可是万人景仰的华胥门的创始人哎！当今的皇上都受不起。而担当得起这一跪的，恐怕也只有那位师祖了吧？

想到那位师祖，柳明烛实在没什么印象。自己只从师尊的口中探听到过相关的一些事情，并且少之又少。据说，这位师祖一直在闭关。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是师尊开创华胥门，而并不是这位师尊之师尊。至于为何会有这样一位师祖，孟汀州也曾向他解释过：

“你师祖呢，救了你师尊的一条小命。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我就只好认了个师尊喽！”

“师尊，您最近的话本子看的是不是有些多了？”

“臭小子！你看你师尊像是给你开玩笑的样子吗？你师祖一直在闭关呢，见不到很正常。”

柳明烛一脸的不相信。

孟汀州揉了揉眉心，很是无奈：

“你作为我的唯一亲传弟子，好好地给新来的师弟师妹们树个榜样！净给我惹事儿！还有——没事不要去后山，别扰了你师祖清净！”

夜渐深，芙蓉居各村的灯火也都亮了起来，照得那村子边上的苦楝映上了一层明黄，透着几分温暖之色。

暮春的夜没有深夏那么吵，只有几只蹲在草堆里的蛐蛐在叫唤，倒是不闹人。

虎家的后院里。

孟汀州负手而立。只是他手里不知从哪儿掐来根狗尾巴草，草籽被他用指尖捏散了一地。

眼瞧着这草是废了。要不是柳明烛来的早，他还准备再去掐一根来。

“额，师尊，我这还有一根，你要吗？”

“……不用谢谢，把它扔了，我们谈事情。弘家的人都料理好了？”

“嗯。好歹是连吓带骗地哄过去了，又给了他们好些银钱做补偿。他们倒也没有追究，只是一直在问我的身份。师尊，那牙婆子的事，我们……”

“这个暂时管不了。晨乡离开芙蓉居的时候留意过，那牙婆知道华胥门有人来，早早地就跑了。我让你把那群人给引过来，是为了一件事，你方才应当打听到了。”

柳明烛神色暗了下去：

“嗯。徒儿确实打听到了关于那个女人的事。只是……”

孟汀州自然地别过了脸。只是月光下的那张脸，纵使容貌不清，依旧瞧起来有些怪异。

能让人感觉到那张脸上，充斥着某种强烈的情绪。

“无妨。”

……

“明烛，说吧。当时你师祖让我下山来查这件事的时候，我便隐约猜到了几分。如今看来，却真叫我猜中了。”

“师尊，虎家的儿子身上寄宿的亡魂……我听那汉子说，她叫……难婆。”

柳明烛知道，提起故人之故人，今晚的话必然沉重，说起来更是分外拗口。

他想告诉师尊，因为他知道他等了这个答案，等了很久。从一个懵懂的垂髫幼童，到如今声名显赫的一门之主。

但他也不想告诉他。

怕他失态，怕他在自己的徒弟面前难堪，怕他来不及收起，那早已入骨三分的……

“难婆……嗯，也算我半个娘亲。”

柳明烛望着眼前负手而立的师尊。月下，那深褐色的衣，被夜风轻轻撩起来一个角，瞧着有些空洞。

“据说，难婆是京畿一位高官之妻的丫鬟。后来……”

“后来啊，那高官抛妻独留一子。一经数年，弃妇身死，那个丫鬟也不知所踪——呵，后来呢？”

“……是。难婆不相信自己的小姐……这才一路辗转，来到了芙蓉居。后来说是在这里找了人家，甚至还生了孩子，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而她嫁的……就是虎家。”

柳明烛说完，看了那清隽的背影一眼，然后难得乖顺的垂下了漆黑的眼睫。

“眀烛，你去歇息吧。”

“好，我正好得去看看师弟们的阵法布好了没有，出了岔子那老头可不饶人。”

孟汀州难得的没有搭话。他只是微微侧着头，像是在望着地上深黑的树影发呆。

院中，一个身影悄然离去。唯独留下的，形单影只。

草堆里的蛐蛐儿依旧此起彼伏地叫着。

像是月色清冷，只好唤着同伴，好热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