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五】
华胥门向来门风清正,收进去的弟子不仅要根骨不俗。更重要的,是个人的修养与心性。
眼看着老婆婆行动都十分艰难,没有几个弟子还愿意干坐着。连忙把她劝下,说他们来就好。
老人身子骨还算利索,被人扶着来到油腻的木桌旁,神情恹恹,声音粗哑:
“委屈大仙了,没啥好酒好菜招待您。”
老婆婆没再说话。她只是望了一眼套着青白褂子的老头子,默默地将自己碗端下了桌。又拿了张矮脚板凳,靠在屋门边安静地吃了起来。
“哎,阿婆,你……”
“咳。”
眼见着有不懂事的弟子去劝,孟汀州蹙眉,递了个眼神过去,制止了。
几十年了,有些东西不是轻易就能摧毁的,这样做,只会加深他们的矛盾。
“大娘身子不好,这几个菜够了,无需其他。”
孟汀州淡淡道。
“哎……大仙照顾——只是,我儿这病症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还是赶紧说了吧,不然,我这老头子心里沉得紧啊!”
“令郎素日可有什么仇家?可曾婚配?”
老头乜了眼蹲在门口的老太婆,才晃晃悠悠地接话。却避开了话题:
“额……这娃子一心读书,顾得了旁的事?到了外头,平日里也很少来信。我也晓得他定是在京受了人欺负,吃了不少的苦头,熬得人都憔悴了,却又不肯与我们讲啊——哎……”
“嗯,的确。今早我进阵查探时,发现令郎人魂虚弱,体质欠佳——六根不净。”
孟汀州语调无波无澜,没什么起伏,叫人听不出里头含着什么情绪。
几个华胥门的弟子都没想到平日里素日和善的门主会说出这话来,一时间都缄默着,不好意思再去夹菜,显得气氛有些尴尬。
那老大爷一听这话,不乐意了:
“哎!大仙,你这说话不注意着点?什么叫六根不净?我儿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他小时候就乖的很!爱读书!能有什么毛病,啊?”
孟汀州未作答理,继续慢悠悠地说道:
“心有欲望邪念,则六根不净,引邪灵上身。现在令郎身上寄生着一缕亡魂。若是不除,日后只会气虚而亡。不过……老人家若不信,我便也无法了。”
听他这么说,老大爷的气焰才消了下去。只是脸色还僵得很。饭一吃完,撂下筷子又跪到院子里嚎丧去了。
过了晌午,有几个弟子帮着老婆婆去洗碗,其余的,则随着孟汀州来到了院子中央。
院子是很老旧的院子,不大的地方用黄土泥筑了土墙,矮矮的围了一圈。
土墙旁边只种了一株矮矮的苦楝。苦楝的身上,还压着一大节枯木。
听那婆婆说,这苦楝旁边啊,原本有一棵秋笼树,一株季生草。
秋笼树枝干粗蛮,季生草形容猥琐。
后来自己身子骨不利索了,实在照看不动它们,便任凭冬风凛冽,冻死了那株季生草。
后来料峭春寒,眼瞧着这秋笼树也不行了,树离了根,没了营养,渐渐就成了枯木。
一别经年。等到将立夏之时,这棵苦楝,居然成了这院子内为唯一存活下来的草木。
只是,枝条也拘着,只勉强抽了些青黄的芽。近夏的时节,却迟迟不肯开花。
院中,摆着一块四角垫着石砖,铺着棉布的木板。木板上面躺着的,正是虎家的独子——虎生。
虎生面目平庸,只有眉毛黑的吓人。此刻他紧闭着双眼,面部僵硬,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孟汀州身形挺秀。他立在木板旁边,两指合并,探出一缕幽绿的灵流,以虚体潜入了这男人的识海里。
而老大爷不听人劝,硬是要跪在木板的另一侧,不停地祷告上天,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祈祷用的佛经。
一柱香后。
孟汀州收回了灵流。
他告诉众人自己施法镇住了虎生体内作祟的那一缕亡魂,此人性命暂且无忧。又吩咐几个弟子在虎生身上结个锁魂阵,防止这两缕人魂挣脱出体外。
几个弟子把虎生抬进了里间的卧房,插上镇魂旗。那老大爷自然也是他们跟着进了房间,不其厌烦地询问着自己儿子的状况。
孟汀州闲得管,随着他们去了。
茅草屋中总有股霉味。身边没有人陪着,他便一个人拿个蒲团儿垫在地上,独自呆在了屋外。
他侧坐于地,深色布料裹住的修长的腿,就那么随意地架在短脚板凳上。帷帽也被拿了下来遮脸。直直的黑发几乎落在了地上。
虽然瞧不清真容,但奈何姿态清朗,褐色的深袍,称得那襟口处的皮肉越发白亮。
难耐的燥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消了下去。略带凉意的风拂过,昏昏沉沉之际,他好像陷入了梦乡。他梦到自己来到了一处很熟悉的地方。
梦里,他看见了一个人。
孟汀州只觉得眼前酸酸的,眼前的人怎么都看不真切。他费力地想去眨眼,想仔细看看眼前人的样子,却发现他根本就做不到。
只是这个熟悉的轮廓,他也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那是他的师尊。
他本想开口喊一声“师尊”。可梦里的这个自己不听使唤,喉咙里哽咽一声,开口却喊成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长终。”
长终?那不是他的死对头吗?他记得,自己是很讨厌这个人的。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己一直讨厌的这个人,居然笑了一下。
你……怎么到这来了?”
“为何不能到这来?嗯?你告诉我,为何不能到这来?”
“怎么……来这里,来这里等我啊……”
梦里的这个自己十分虚弱,尽管心头绞痛,说话都要费半天的劲儿,却依旧还要跟那个人拌嘴皮子。
那人这次难得没有跟他较劲儿,居然肯让着他:
“是啊,等了你好久。”
他听到这话,说是不吃惊,那是假的。
不仅觉得吃惊,他甚至觉得有些渗骨的冷。自己的身体好像被针扎似的疼,就真的好像被刺进了皮肤,刺进了骨肉,直直冲着他的心绞去。
“你,你……为什么要等我?”
那个人没有再说话。
……果然,梦而已。
那人怎么可能会对自己说出服软的话来?
只是,不知为何。
他突然有点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