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尘·苦楝

【苦楝•四】

牧晨乡说罢，望向了孟汀州，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孟汀州明白她的意思：这丫头没跟着那弘大牛回去，那户人家定然会起疑。说不定到时候被发现了，那瓜娃子也得挨一顿打，然后再挨家挨户的寻。

附近的小镇人多声杂的，牧晨乡功夫不错，带着她出去逛逛也好。

孟汀州点了点头，取下腰间的荷包放在牧晨乡的手中。

“里头有些碎银。带着这小丫头好好吃一顿，然后你们找个客栈住下吧。多开两间房，我叫两个你熟悉的女弟子陪着你。这是令牌，到时候你们直接回华胥门就是。”

毕竟是人家府上的千金，如今既然在他们手里，那自然是赶紧带人离开这个地方为好。

华胥门好歹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门派，不仅救济四方，名声远噪；更是受于皇命，非寻常门派可比。

尽快带回华胥门，无疑是最安全的选择。

牧晨乡爽快地叫了声“好门主”，一脸开心的接过荷包。她看着凤清对自己还算信赖，便一溜烟儿地拉着小丫头跑了。

临走时，她足尖轻轻一点，轻快一跃，便将树上的苦楝枝折下了一束，随意的抛给了柳明烛。

柳明烛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阳光洒在女孩儿青青发丝上——

她倏然转过身，眼底闪动的光，正如这芙蓉居无边的春色，烂漫而生气。

“柳明烛！收好了哈！等你回到华胥山见到我的时候，这花要是还没丢，你就还是我的好师兄！”

“姐姐，清儿也想要。”

“好呀！姐姐这就给清儿折一枝。”

柳明烛没有抬头。他沉默不语，那双小鹿似的眼微垂，盯着那生着淡紫色花儿的枝丫发呆。

孟汀州没有去管被风吹乱的黑发。他默默地望着烈日下的柳明烛和牧晨乡，走了神。

牧晨乡拉着凤清渐行渐远，孟汀州则带着柳明烛往回走。

“这天挺热——哎，那糖你就别揣在兜里了，要吃就赶紧吃，不吃待会化了，那你这身儿衣裳可就更埋汰了。”

柳明烛心思并不在走路上。冷不丁的被这么戏谑的话语一激，眼神里更是带上了几分防备。

“……师尊怎么知道我留了几颗。”

“哈哈，牧师妹给你的糖你当然好好留着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柳明烛：“……”

他今天就不该笑。

快到虎家的院子时，柳明烛和孟汀州告了假，说是出去看看有无异常，就不过来吃饭了。

当师父的自然知道徒儿的心思，吩咐了点儿事儿就随他去了。

虎家。

孟汀州施法，将那张脸又变成模糊不清的样子。

他带上了帷帽，换了件干净的褐色深衣，被体深邃，只影清傲。端坐在屋内唯一一把临窗且还算干净的靠背木椅上。

正午刺眼的阳光透过窗，透过白色的纱帷，朦胧之下，只隐隐瞧得见那张脸大约的轮廓。

“咳咳，咳咳咳咳咳……抱歉啊，仙长，老身咳咳……老身身子骨不如从前，弄不出什么下饭的好菜来，只能委屈仙长将就些。”

一位老婆婆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上半身佝偻的厉害，青黄的两颊，面上爬满了皱纹。一身土黄的粗布料子，带着一股浓浓的油烟味。

她端着盘炒米粉，皱巴巴的手抖得厉害。几个留在屋里陪着门主的弟子见状，急忙迎了上去，帮着把菜摆在了桌上。

“阿婆，坐下吧，您坐下吧，放着我来就好。”

那老婆婆眼眶通红，浑浊泛黄的眼珠里渐渐涌现出泪花：

“哎哟，仙长啊，这真是群好孩子啊。他们还帮我在后厨做饭呢……咳咳，不像那逆子，那么大了还折腾人。”

一个瞧着年长些的弟子不禁发问：

“阿婆，您这话是？”

老婆婆不禁怔了一下，喉咙里哽咽的厉害。她刚想开口，却又向里间那张破旧的木门处望了望。

确定里头哭昏睡过去的丈夫并没有醒来，这才敢小声地开口，睁着那双满眼血丝的眼目解释：

“那孽畜，根本就没中什么举人，他自幼不爱读书。他爹不在时，他便十分顽劣，我怎样教他都不肯听……咳咳，咳咳咳咳咳……后来实在没办法，棍子都打断了不知多少根，还是不管用。”

“他爹若晚上回家，就可怜兮兮的去找他爹告状，那老头子就不高兴了……咳，这孽畜向来都是这里一套，那里一套，嘴里说的好听，把他老子哄得心花怒放，把这几年苦苦挣来的几十石米粮全都换成了银子和盘缠，说是要拿去供他读书科考。他便再也不肯回头。当天晚上拿了银子，和邻居家的那个孩子就一起走了咳咳咳咳……”

孟汀州听到这里，终于将视线从窗外移开，侧过头来。他先是呷了一口盛在红泥碗中冰凉清甜的井水，然后不急不慢地开口：

“老人家，依你的意思，虎生这几年游历在外，其实并未参加科考，对吗？”

老婆婆满头花白的头发，费力的抬起头，望着那好整以暇，端坐在木椅上一身褐色深衣的高大男人，内心总有一种淡淡的恐惧。

“我，我怎么劝那老头都没用，他并不相信我说的话。孩子走了，我就天天在家里洗衣，缝布，做饭。咳咳……虎生每隔两三年就要回来要一次银子，说是京畿的物价高，没钱，他买不起书，也吃不起饭……”

“咳咳……后来，后来不知为何，他和当年跟他一起走的那个孩子起了争执，那孩子跑回来和我说，那孽畜这几年在外尽是玩儿，欠了不少债，哪里会有那个闲工夫去读书……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老婆婆说到难受之处，又咳了起来，这一咳就咳个止不住。一旁那个小师弟实在不忍心，连忙从自己怀中拿了块雪白的帕巾递给她，就只见那的绸缎料子上，咳出了一摊黑血。

孟汀州听见了好几声轻轻地叹息。没有人再敢问后来怎么样，没有人会忍心逼迫这样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讲她悲惨的大半生。

而这后来，他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虎生——虎生——”

是里间的声音。那道苍老而颤抖的声音，从破木板缝隙中传出来，听得却是格外清楚。

“呀，老头子醒了，咳咳咳……我去扶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