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来客（2）

谢老三原本家中三个儿子。

父母早亡，由兄长带大，他们都没念过书，也没取正经名字，便一直都叫谢老大、谢老二、谢老三。

当年百里洛陈和他说过，好歹也是做将军的人了，就不能取个正式一点的名字。

谢老三却说，自己的兄长都已经死在战场上了，如果自己改了名字，那么很快就会有人不再记得，在谢老三之上，还有谢老二和谢老大。

有些人失去名字，等于失去一切。

“到了。”马车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

“三叔，请。”百里成风挥手道。

谢老三没有因为对方的身份是世子而有半分推辞，率先走下了马车，带着百里成风朝院内走去。

院中此时有十几个年轻人正在赤身练枪，现在已是秋天，但他们却是练得满头大汗，手中长枪腾起落下，颇有气势。

百里成风笑了笑：“看起来，还不错，不知道试一试如何？”

“世子，请。”谢老三往侧边一站。

“好。”百里成风轻轻一转，腰间长剑瞬间出鞘，他一把握住长剑，冲入了人群之中。

正如温络玉所言，百里成风练的是快剑，剑出剑落，剑气翩飞，惊得旁边那老树上，黄叶纷落。不过就三声鸟鸣的功夫，百里成风已经退回到了谢老三的身边。

腰间长剑依然还在鞘中，一身白衫依旧一尘不染，百里成风笑了笑：“还可以。”

说完之后，百里成风往后退了一步。

十柄长枪依次插在了他原来所站的地方。

院中十三名训练的兵士，十柄长枪被百里成风瞬间击飞落地，还有三人。

一人怒喝一声，手中长枪瞬间炸裂，还有二人，右手距离地颤抖着，长枪仿佛在瞬间就要脱手而出，头上青筋暴起，最后好歹是狠狠地握住了。

“诸位，第一次见面。我叫百里成风。”百里成风微微侧首。

院中兵士皆惊，立刻单膝跪地，抱拳道：“参见世子！”

“不必多礼，其实我在家里地位很低的。”百里成风扫视了他们一眼，“我拜托谢三叔在这里开设军塾，是为了挑选未来能成为将军的人，你们十人，下个月去军中报到，领骑将职，你，枪断了的那个，领副将职，至于你们二人，等等。”

那枪犹在手的二人相视一眼，有一人困惑道：“ 为何我二人握住了枪，却没有将职？”

“因为你们的去留，还待别人来做决定。”百里成风沉声道，“学堂的人很快就要到乾东城了，这可是世家公子都求不得的机会。”

那二人便愣住了。

“若没有选上，再来我破风军做一个小副将吧！”百里成风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多谢世子！”那两人终于反应了过来，高声大呼。

谢老三跟了出去：“世子觉得如何？”

“上阵杀敌，或许是以一当百的勇士。”百里成风微微皱眉，“但能不能入学堂的眼就不知道了。”

“有些事情，还是得看天分。这个世界真的是不公平的，有的人，生来便是天纵之才。”

“比如，两位小公子。”谢老三笑道，“比起现在的成就，学堂更看重的却是天分，你家两位小公子若真的不想被带去天启，可得好好藏起来，不光别人，我们这些老家伙瞧着稀罕得很！”

百里成风叹了口气：“落仙如何我很放心，至于东君，为啥你们看他都像块宝，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就是一个废物呢？”

“世子大可往好处想，一辈子当个无忧无虑的公子未尝不好。”谢老三回道。

百里成风耸了耸肩：“作为父亲，只要他能过得平安，废物也就废物吧。”

谢老三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只觉可怜天下父母心，“但乱世之下，焉有完卵，公子何况还生在百里家。”

“乱世？”

“作为军人，我看这乱世并没有结束，有人一念之差就敢叫天地变色，有人却只想偏安一隅，有时战场不一定是沙场厮杀。”

两人上了马车，往着乾东城的方向行去，在他们离城之后，一辆马车从相反的方向驶入了鸿鹄镇。

那是一架华美的马车，由一匹纯白无暇的马拉着，一名英气十足的青衣女子执鞭。

正是先前官道劫杀百里东君一行人的马车。

“吁——”

青衣女子一拉马绳，“小姐，真的不往前行了？”

“我们答应了古先生，这几年不能入城。我算过了，只剩下五日了，这五日，便留在鸿鹄镇。”马车中的女子说道。

一名白发剑客此时落在了马车边上：“小姐。”

“四尊使会来几人？”马车中的女子问道。

“有两位尊使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五日，差不多到这就是五日！”白发回道。

“好！五日之后，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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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小院中，百里东君拎着两壶新酿的酒来找师父。

“师父！徒儿来了！”

古尘闻声停下奏曲，侧目看向两个孩子。

两个少年均是青绿衣衫，眸光闪烁的走来，只一瞬，桃花小院因这两抹绿色平添许多盎然生机。

“东君，此次出去可带了什么好酒？”

“这每个地方的酒都有独特的滋味，徒儿创新的酒便是融合这些风味，不过……”百里东君话音戛然而止，后知后觉自家师父是在明知故问，看他的笑话，当即面上一热嚷道：“师父！您怎么这样？！”

百里落仙笑而不语，古尘前辈听到自家哥哥又是抢亲又是醉酒比试，一盏酒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古尘：发愁，孩子不好教。

古尘眉毛微挑，捏了一下自己徒儿的鼻子，眼中隐有笑意，虽有无奈却毫无责备之色，反问道：“你还知道呐…回回出去都要弄些惊天动地的动静。上次去朝颜城折了岁寒三公子竹公子的寒山竹，上上次在青州险些掀了最大的赌场，要不是落仙跟着你恐怕就不止这些乱子了。”

百里东君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狡辩一二，就听百里落仙道：“可不止啊，这寒山竹两春冒一尖，那几根已有七八节的竹子可是快赶上爷爷的岁数，要不是我送了一朵出云重莲又费劲心思找寒山竹的笋苗，恐怕哥哥现在正挖笋砍竹子呢。”

百里东君闷了一口酒，很是不服气，撇嘴道：“我明明是拿寒山竹救人去了，再说了他那么多的竹子分我一节也不肯，忒小气了。那赌场中有人作弊，我看不惯才动手的，谁成想那人还和沐家有点关系，仗势欺人很是嚣张！打他一顿算便宜他了！”

行侠仗义，路遇不平拔刀相助，嚣张狂妄，认定之事丝毫不动，这才是少年的江湖。

古尘低笑几声，他的小徒儿嚣张些又何妨，他有这个资本。

百里东君眉飞色舞地和师父讲了近些日子的事，百里落仙有时笑着调侃几句。

只是听到天启时，古尘握着酒盏的手微微收紧几分，目光短暂的暗沉一瞬。

“哥哥，你该回去了，我猜父亲肯定是要找你的。”百里落仙为百里东君倒上最后一盏酒。

百里东君端酒的动作一顿，轻笑一声，随即仰头一饮而尽，随意擦干嘴边的酒水，跳下石台拜别古尘便离去。

古尘目送百里东君离开后，便不再有心思品酒，“天启来人，是为东君一事。”

百里落仙伸手接住空滚险些摔落的酒壶，酒壶被放在三碗酒盏的对面。

“是啊，但也不止天启，青城山、无双城的人也在乾东。”百里落仙想起前几日的暗报，也许不是无双城，只有宋燕回一个人。

“无双城…的确有位出色的孩子。”古尘回忆道。

古尘又看向眉眼忽然冷峻的少年，面浮鄙夷神色，语气格外不善道：“虽说是个剑痴呆愣了些，但好歹根上没坏，至于无双城那些人…配不上这样的人。”

百里落仙眼睛转了转，心想要不要去见一面这位口口相传的天才剑客。

无双城的人不会与他同去，无双城不想卷入这件事，忌惮的同时不想与镇西侯府为敌，所以一句孤立无援也不为过。

宋燕回心气高，身上的傲骨被接二连三的打弯，定要来寻哥哥问剑，否则剑心不稳啊。只怕…是无双城借着问剑的理由来试探，宋燕回成蹚路石了。

至于青城山来得那位，会是谁呢？

镇西侯府之中。

刚从鸿鹄镇归来的百里成风正与谢老三在自己的房间里议事。

“世子爷为何又改了？”谢老三问道。

“起初，连我都以为父亲会心软，这几年父亲温和了太多，我怕他下不了最后的手。”百里成风叹道。

“莫说朋友了，就算是亲人，你父亲当年也拿得起刀。”谢老三冷笑。

“是，可父亲不该再拿刀了，即便他不拿也该由我拿。”百里成风厉声道。

“后来落仙替父亲说出了口，那日我听到一阵琴音。”百里成风回忆起那日情景。

乾东城那处隐匿在深处的院落之外，百里成风终归是听劝停住了身。

忽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琴声。

这琴声清澈明净，若山间清泉一般，缓缓而出，潺潺流动，似有高山流水的雅致，却也带着旧友相逢的疏离。但听起来，到底是舒畅的，温和的。

百里成风伸手接过一片枯黄的落叶，那落叶忽然在他手中变成了一瓣桃花。

曲中未有杀伐气，却是未相见，便弹出的，离别情。

那一刻，百里成风忽然体会到父亲的感受。

曾几何时，百里洛陈也站在同样的位置，听这样的琴音。

穿军甲时，他依然是那个威震北离的一品军侯，但换上长袍，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了。

他知晓父亲的周围藏着许多看不见的护卫，他的父亲征伐沙场多年，有太多太多想要杀他的人，但他们曾都不确定，院落里的那个人想不想杀他。

然而，这样的琴音也不厌其烦的弹了不知多少遍。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百里成风望着门前飘落的桃花，这般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