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的话题渐渐就变得琐碎了,百里东君谈的无非是在柴桑城认识的那些朋友,百里洛陈则说些大朝会上的见闻,百里成风则讲了这几个月来乾东城发生的新鲜事,只有温壶酒摸着手中的酒杯,似乎陷入了沉思……
来的,竟然是那个人吗?温壶酒放下了酒杯,一抬头与百里落仙对上眼,从那双眼中温壶酒瞧见几分意味不明和早有预料。
当即温壶酒心下明了无奈摇头,一副看破不说破的做派,他这个小外甥料事如神呐。
罢了,他还是不拦了。
饭后,百里落仙被百里落陈单独留下,屋内百里落陈像往常一样,轻轻抚着孙儿的后脑勺,百里落仙熟稔地侧过脸庞蹭了蹭那双带有厚茧的大手。
眷恋依赖的模样瞧这位老将军神情柔软,轻声道:“孩子,和爷爷说说,为什么要让东君学那招万山雪?”
百里落仙身子一歪,靠在百里洛陈的肩头,缓缓道:“爷爷其实也知道,哥哥的师父或者您那故人的存在,那位先生身份不一般,他教过哥哥西楚剑歌。”
“若名剑山庄,天下剑客前使出的不是万山雪,而是西楚剑歌,只怕天启的兵马已经踏进乾东城。”
西楚儒仙咏歌,剑仙持剑,洛桑城头,一剑一歌对九千破风军。一日之后,那儒仙口吐鲜血,殒命于城头,剑仙长剑折首,染血于沙场之上。
虽说洛桑城破,西楚亡国。
但那可是当年世间唯一能与学堂李先生媲美的剑客。
“当世第二的威名,不得不重视,而且…”
“他不会的。”百里洛陈轻拍小孙儿的脑袋,知晓他的顾虑,“西楚是被我们破风军打下的,但若那屋中之人真是西楚剑仙,那么他便不会把这件事怪到东君的身上。”
百里落仙垂眸,国家大事谁会去报复在一个孩子身上。 倘若心有格局之人必然不会,但那些因战争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亡命之徒却一定会。
百里落仙久久不语,脑海中浮现官道上截杀的马车以及幼年的黑色身影。
天外天……已经快要忍不住动手。
乾东城如今也成了是非之地。
百里洛陈知道这孩子的顾虑,不再多说,只是握住少年始终不曾松开过的拳头,“好好休息,别累着自己。”
这个孩子总是为别人考虑良多,出生到现在过得不算顺畅,过得很累很难,连他这个历经世事的老人看着都心疼,想让他歇一歇。
这些风雨还轮不到个孩子挡。
时间一晃,不知不觉已是夜色将近。
镇西侯府。
几处不多的房间亮着灯,其中便有百里侯爷的房间。
众人也早已习惯了,虽然已是暮年,但侯爷每年都会处理军务直至深夜,后来家中的孩子多嘴几句才将一些军务分给世子打理。
“你今日可是打算赖着不走了?”百里洛陈与对面坐着的白衣华锦的男子说道。
“难得出来一趟,不多呆几日岂不可惜。你也知道,族中的那些老家伙不依不饶,非要我亲自来一趟才肯罢休。”
“难为你西陵家的人了,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我这个老头子聊天。”百里洛陈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本想转头不去看,却不可避免瞥见桌子上的木盒,冲男子挥挥手带走!
男子将木盒往百里洛轩跟前推,推一下跟一句:“哎!九旻惶恐!”
“不要!”百里洛陈伸手抵住,他如何不知若是承下这份礼的后果。
九旻笑着抵住盒子,二人僵持不下,指尖微白,暗自较劲,面上眼角笑意更深,“有时候侍奉的人太厉害,反倒叫我们这些大人没什么用处,如今难得有用处,可要表现一番。还是多亏侯爷的照拂,我们才如此轻松,这份礼该收的。”
“不过侯爷教训的是,是该多腾出时间来看看。”
百里洛陈听到最后一句话才肯罢休,突然的撤手让九旻险些整个人扑在桌子上去,九旻悻悻一笑,赶忙起身规矩的坐好。此番举动不算刁难,他同老爷子打过几番交道,知道老爷子不过气他们对落仙的态度,算是个教训。
他受着便是。
“还算懂事。”百里洛陈气焰消了几分,语气平和许多,不紧不慢开口:“明日天启使者便会到,来得恰是最不了解的那位。”
“他们这一次说是为学堂招募弟子而来,但这么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必是和东君的事脱不开干系。”百里洛陈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九旻轻抿清茶,回味一下才道:“侯爷的清茶不如先前浓茶有滋味,仙儿换的?”
百里洛陈眯眼笑了一下,指了指九旻,“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侯爷年轻时与我叔叔一般的狂妄,肯定会说‘太麻烦了,干脆杀了’。”
“只是这次看能不能赶回去,杀就算了,我还没疯。但我总觉得……”
“我觉得是赶不走的。”九旻少见地沉着脸说话。
“论起心眼,你倒是与那位不遑多让。”百里洛陈突然笑道。
九旻静静听着老爷子的话,一边思虑明天的应对来,听到这话,眉毛耸动几下,眼中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目光,嘴唇嗫嚅几下,端起茶盏一口闷,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不雅之语。
“我竟在你们心里是这般的…不正经?”九旻看着百里洛陈肯定的目光,艰涩地吐出后三个字来。
九旻瞄一眼茶盏里的自己,伸出手左摸右扒,这张脸明明不论怎么看都很正经人家。
“侯爷,您这话说的…心眼多的人那就说明活得不舒坦,我这样的人你可瞧出哪里不痛快?”九旻张开手臂。
影子印在墙上,一举一动轻快无比,几缕风过吹得衣袂飘动乌发飞舞,倒真有几分潇洒意味。
只是房内的烛光已经覆上肉眼可见的灰尘,似乎烧出的火光也有些昏黄,二人身影朦胧起来。
唯独侯爷目光依旧坚毅,看久了会很凌厉,那不经意流露的气势不敢让人对视。提起方才的话老将军更讥笑道:“天启城的人,过的神仙日子,怎么会活得不痛快。”
“这痛不痛快又如何,除生死无大事。要不说这些人心思重呢。”九旻这话接的很顺畅,将话题拉回来。
“说了那么多句,唯独这句还算中听。只是你若年长几岁,再说这话才有几分可信。”百里洛陈一边说道,忆起二人初见,这不正经的风流公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道他必然会答应,却还要装得端正怀敬。
就是不知道这人明天以何种状态示人。
“好说,左右一日的功夫不算什么。即便事不成也必然是……”
九旻话未说尽,显然在等。
“这你不用担心。”
九旻撑着下巴的手落在桌上,指尖无规律的敲打桌面,语气渐渐放缓下来,似有几分顾虑道:“既然如此,容我多嘴问一句,明日若是下手重了些,不会有麻烦吧?”
他还未揍过那样的人,就是不知道天启来的心眼有多大,若是芝麻粒大小,那他只好多备些茶水。
“别闹得人尽皆知都算我的。”百里洛陈大手一挥,颇为豪迈。
“侯爷大气,非我等心胸狭隘之人不能比。”九旻扯开一抹笑,恭维的话张口就来,但唯独没有诧异的反应。
“既然如此,九旻便不打扰侯爷休息。”九旻起身弯腰作揖,快步离去。
走后屋内倏然安静下来,只余些许呼吸和煮茶的咕嘟咕嘟声。
百里洛陈此时才慢悠悠地打开木盒,瞧见里面的一朵灰白色的荷莲,哼笑一声合上,叫侍卫好好收藏起来。
“西陵家的这个不正经……”
此时窗外景色彻底暗下,百里洛陈起身却不歇息,而是走向窗边望月,起初什么也回忆不起来,故友的模样已经被岁月磨损许多,意识到这点的老将军肩膀沉了下来,沧桑之余唯有怀念。
“知世故而不世故,倒是和你一样。”
次日清晨,百里府中依旧如故的各自忙着事,夏季刚入秋天还长亮着,入辰时不久世子爷离府。
百里东君听到这个消息时才用完早饭,因着起得晚,他的早饭都是送到房中,听到这个消息后匆匆淑过口便去找百里落仙。
院子里看书的百里落仙突然百里东君抽走,眼睛被蒙上。
“猜猜我是谁?”
“我猜…是舅舅?”
百里东君一个跨步坐到对面,佯装生气将书藏起来,“怎么每次都不是我?”
百里落仙好笑地看着浑身上下写满“哄我”二字的人,也起了逗弄的心思。
“那你怎么不猜猜,父亲一早去了哪儿?”
“这倒是奇怪,我回来这几日今天第一次见世子爷起的这么早…这几日除了天启的事,还有什么可忙的?”百里东君拿起茶盏的手又落下,虽说世子爷的地位在家中不高,他也仔细管过家里的事,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他这是第一次细细揣摩过身边的人一举一动,抬眼看向百里落仙,试探性道出那个答案:“招人?”
百里落仙点点头。
不过此招人说的明白,叫招学生。
“难为父亲,为了你,还要专门去一趟。”
“应该是我俩。”
百里落仙知道世子爷去的哪里。
乾东城外六十里,有一小镇,名鸿鹄。
镇上有座军塾,名破风阁,便是以镇西候的破风军为名的。
军塾的考入非常难,而军塾在传教弟子的过程中,更是有无数人中途逃走,但是但凡能在三年内顺利通过所有考验,那么便会被派入军中,第一日起便是将官。
乾东原本不是很出名,因为百里将军和破风军塾吸引许多有志之人。
鸿,指的是大雁,鹄,则为天鹅,放在一起,则意为“一飞冲天之鸟”,而在鸿鹄镇的人,的确许多有那一飞冲天之志。
加上这里离乾东城很近,在这周围的人,若有凌云之志,最好的方法,便是投奔镇西候,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乾东城一展宏图,所以来这里的第一站,往往便是鸿鹄镇。
“就是不知道父亲会选什么样的人才。”
百里东君突然起身坐到百里落仙右边,身子一歪放松地靠在肩头,蹭了蹭脸颊处柔软的狐皮大氅,叹谓一声,慢悠悠地开口道:“人才肯定少不了,但比起爷爷那一辈战火连天下千锤百炼的将官,世子爷这一辈还是差点意思。”
百里落仙将大氅分出一半,捏住自家哥哥的脸,“你倒是清楚得很。”
百里落仙静静端坐交谈时,忽然一阵风起,不知何处的桃花飘来,鬼使神差地二人相识一笑,欣然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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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他们那一辈,战火四起,一个村一个村地被拉去打仗,回来的不过寥寥几人,这几人就能成为将官。”
“如今无仗可打,便也只能通过不停地磨炼捶打,才能找出优秀的人才。不过和真正沙场上的人相比,还是差了许多啊。”
百里成风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掀开幕帘望向外面的人,“每次来鸿鹄镇,总能见到很多新的面孔。”
“很多人都想名扬天下,可真正踏入天下,就会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所谓的英雄梦,注定多数人只是普通人。”坐在百里成风侧边的是一个老人了,可虽然人老了,腰杆依然挺得笔直,整个人锋利得像是一柄剑。
他就是百里成风所说的,真正从沙场上浴血活下来的人。当年百里洛陈的副将,如今破风阁的总教头,谢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