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1932)
她恋爱了。
对象是铁道部张副院长家的小儿子,这样的人家,不是她能够的上的。
高门大户,偏疼幺儿,所以,总是会出那么一个两个不知轻重的家伙,非要以一己之力,对抗世俗,往往以悲剧收场。
我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
她口头说着感谢我的话,实则讽刺我多管闲事。
她太天真了,她不会是例外,迟早会应了那句,不撞南墙不回头。
如我所料,时间来的真快。
张副院长的寿宴上,她一同出席。
宴会上,张家宣布与工商部孙处长家联姻,消息一出,她瞬间成为笑话。
孙家虽不是高门大户,比她这种孤女,终究是多了几分权势。
消息一宣布,她立马逃离现场,张小公子在后面追,最后停在花园里对峙,我在楼上看的真切。
不知说了什么,两人不欢而散,她蹲下身子哭泣,我不忍心,走了过去。
将手帕递给她,她抬起头,脸上并无泪痕,甚至看不出伤心的情绪。
“你不会以为我在哭吧?”
我尴尬收回手,默认了。
“华梁,帮个忙吧。”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全名,以往她都叫我大少爷,华公子,华秘书,华先生。
我的名字从她口中念出,有种说不出缱绻,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嗯”
“我的鞋被卡住,脚扭了,能送我回家吗?”她的眼睛像一只湿漉漉的小鹿,今晚的星光没有她的眼睛亮。
“所以你蹲在这里是……”
“拔出来了。”
她双手捏着一只高跟鞋,右脚赤裸踩在地上,脚趾微微蜷缩着,洁白的脚丫子与冰冷的地面相触。
我不该在这种宴会上送她回去,但我还是送了。
她住在的地方很简陋,巷子窄,楼宇密,人多,她住二楼,一室一厅。
我以为把人送到家是我的底线,我想不通,我为什么会带着药折返回去。
我敲门,她确认了门外是谁,才打开,有点警惕意识,不错。
她没穿鞋,两个脚丫子踩在地上,一手拎着一瓶红酒,一手拿着高脚杯,杯底残留一点点酒,应该是被她喝掉了。
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我说先擦药,将药递给她,她坐在沙发上,不为所动。
我们僵持着,最后她说,我不擦,要不然你给我擦好了。
说完还挑衅般,将腿抬了起来。
喝醉酒了胆子就是大。
可我没喝酒啊,我不明白,我怎么会坐下,无奈地将她的腿,放在我的腿上,认命般的开始上药。
脚底有些脏,我用手帕轻轻擦干净,见鬼了,我会用我的手帕擦她的脚。
药酒化开时,一股浓烈的药味弥漫开来,我的思绪也渐渐飘远,思索刚才那一连串不由自主的举动。
看着她那赤裸红肿的脚踝,心中竟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让我在那一刻失去了平日里的理智与克制。
上好药,她收回了腿,脸却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近在咫尺,我甚至能数清她的睫毛。
我的心猛地一跳,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她的眼眸闪烁着光芒,像是藏着无尽的秘密与温柔,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下意识的撇开了脸。
她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受伤,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根细针轻轻地刺痛了我的心。
我陪她喝酒,我们聊了很多。
她说,给不出真心的人,也永远不会得到真心。
我以为她在点我,没想到她说的是,张小公子。
她说,她不喜欢他。
只是,他是第一个,对她说要给她一个家的人,她已离家太久了,她渴望有一个家。
她没有交出真心,所以也得不到别人最真挚的爱。
别人给的,终究不是自己的家。
我怔怔地看着她,试图去捕捉那稍纵即逝的情绪,想要读懂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她拉着我看星星,给我讲了很多星座、星星的事,她说她的大哥是个天文学家,她二哥喜欢舞刀弄枪,现在肯定参军了,她家以前怎么怎么样。
我以为她在胡扯,并未理会。
后来她醉了,躺在沙发上不动,我犹豫要不要将她抱回房间,最终选择给她盖上一个毛毯,关门离去。
我们心照不宣,都没有提及这个夜晚发生过什么。
民国二十三年(1934)
她被抓了,理由是泄露机密和通gong。
这是重罪。
人是我们处的,陈主任怕有人借机使坏,利用她乱指认攀咬,派我去看看。
进入牢房后,我差点没认出是她,她的脸上全是伤痕,暴露在衣服外的肌肤没有一处是好的。
短短几天,她眼里的星光灭了。
我知道审讯的手段残忍,我没想到他们会对她用这么重的刑。
我告诉她,不是她做的,就不要认。
又说,没证据的事,不要乱攀咬。
明面是说给她听的,实际是警告其他人。
她缩在角落里,头也没抬,说句知道了。
我想抱着她,告诉她,别害怕,我会救她,可我什么都不能说。
只能装作不在意离开。
出来后,我威胁审讯人员,人可以审,但是不能屈打成招,如果有,二处不会放过你们。
我不敢去看她,正愁怎么救她,却传来消息,人死了。
怎么会,距离上次见面,不过就几天而已。
我的心好像缺失了一块,我听不得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
她走后,我对她的记忆愈发清晰了起来,她会蹲在厨房像个小仓鼠一样,吃着大厨塞给她宴会余下的糕点;她在弹奏乐器时,身上会散发着光芒;她去北京前,在树林里大喊大叫,开心的又唱又跳;她翻译的稿件又快又准,她与外国人对话时自信昂扬,她与同事斗嘴时热情洋溢,她会礼貌拒绝邀请她的人。
唯独,在面对我时,客气有余,唯一的一次意外,就是那个醉酒那个夜晚,我似乎触及了最真实的她,按照小说或是戏曲的桥段,我们应该会有一段不同寻常的交往。
可惜,她那样的出身,我瞧不上,更俯不下身,所以我没继续,她也没有攀高枝的想法。
或许,我心里是期待她有的。
我从未约过她看电影,却仍能清晰的回忆出,和她出现在同一影院的场景。
早秋,母亲要求我带王院长家的千金看电影,电影票强塞给我,推脱不得,我想把王小姐送进去后,就找借口离开,却发现了坐在前排的她。
她穿着浅黄色的棉布长裙,乌黑亮丽的长发如丝般柔顺地垂落在肩头,微微卷曲的发梢更添几分俏皮与灵动,露出的那一一截脖颈白皙如雪,我害怕她是和谁谁谁一起来的,幸好,她的旁边是空的,只有她一人。
我不知道,我在看荧幕还是看她,散场时,大雨,我想着要不要送她回去,看到坐在车里的王小姐,终是没能开口,她撑着伞,消失在雨幕中。
我未说出口的邀请,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生命里,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又消失了,无处可寻。
我尝试和华桢聊起她,他对她的记忆也很淡,只记得是个会很多,对他很好的姐姐。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她的终点就是被遗忘在岁月里,无人提起。
难过吗?不至于,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可眼角滑落的那滴泪,似乎不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