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 夜晚
惊竹将孝服叠放整齐,在床头一遍又一遍摩挲着,胸口中有一股巨大的悲怆袭来,直冲到鼻头,冲得她鼻尖发酸。明日就是王竹子下葬的日子,惊竹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置办了一副好的棺木,在山上寻了一处吉地。又请了四个抬棺的壮丁,将这葬礼依照规制置办下来。
师父生前并不算体面,在这世上也算是无亲无故。他的恩情惊竹无以为报,只好尽力将丧事办得体面一些。宝珠倚靠在她的身边,手里紧紧攥着帕子。“你呀,快别哭了,明儿个你师父下葬,最后一眼,定然想看你漂漂亮亮的,瞧你这眼睛,再哭就要肿成核桃了。”
阿奴:“小.....”阿奴本想开门透透风,好散一散屋内的阴郁气,谁知道刚巧撞上了提着食篮子的小姐。刘婵玥怕惊竹一时悲伤想不开,特遣了阿奴宝珠两个人和惊竹共同睡一个屋子,自己叫院子里的丫头来守夜。
“嘘。”刘婵玥示意她噤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阿奴蹙眉,看了看床边的惊竹,和小姐对了一下眼神,又摇了摇头。刘婵玥来到惊竹身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阿竹。”
惊竹抹了一把脸,正过身子来说道:“小姐。这么晚了,小姐怎么来了,可是上夜的丫头没有伺候好?”
刘婵玥将食盒推到惊竹怀里,说道:“不干她的事情。我瞧你晚上没吃几口,带了些宵夜过来,有你素日爱吃的马蹄糕,多少吃一点吧。”
惊竹脸色煞白,木木地捧着食盒说道:“还是给宝珠她们用吧,奴婢实在胃口不好。”
刘婵玥拿过她的手,担忧道:“你哭的多,吃的少,这样身子怎么能挺得住?何况,这吃食是我阿兄托我送来的,你多少吃一些,我也好和阿兄交代不是?”
宝珠也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今儿白日见到瑾川,说大公子知道你这副模样,也是寝食难安呢。”
惊竹拗不过她们,只得将食盒放在一边,乖乖点头。“好,奴婢待会儿就吃。”
刘婵玥见她好一些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勉勉强强挤出来一个笑容说道:“我刚刚去前厅见过我娘,她托我给你这个。”刘婵玥从袖子里掏出一卷银票,按到惊竹的手心。“虽然按照祖制,府中下人只有亲爹亲娘走了才能给丧钱,但王先生于你而言如同亲爹,这我娘也是知道的。”
惊竹低头看了一眼,忙把钱塞回小姐手中:“丧仪的事情奴婢已经叫人办妥帖了,请小姐叫夫人收回去吧。”
“你个小丫头,哪有那么多钱?光说那千秋长眠的地,那石碑,加起来就得十几两银子。莫说还有棺材寿衣、纸钱香烛这些,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定是把家底子都掏空了吧?”刘婵玥心疼极了,将银票重新塞回她的手里。“主母打赏的钱,哪里有还回去的道理。这里头还有我自己贴补的一些,办一场丧事想来是够了。”
“小姐....”惊竹摩挲着手中的银票,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刘婵玥坐近,将她的头拢到自己的胸前说道:“傻丫头,这儿也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改明儿个我阿兄求了父亲,把你娶进门,你就是府中正经主子,我还得管你叫一声嫂嫂呢。”惊竹听后没有反驳,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阿奴站在一边,咬了咬嘴唇。
“公子和小姐,还有夫人都对你如此上心,惊竹,你可千万要振作,莫要辜负了主子们的好心。”
“小姐。”惊竹将自己的手覆盖在刘婵玥的手上,两对相似的眼睛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几个姑娘又闲话了一会儿,刘婵玥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惊竹看了看被自己放在一边的食盒,终于将它打开。里头放着一个白润的小瓷盘,四块马蹄糕整整齐齐地码在上头,看着十分爽口。惊竹唤来屋内的二人,说道:“来,既然小姐亲自送来了,就一起分了吧。”
宝珠晚膳没吃饱,这时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碎步过去捻了一块,眼睛都笑到没缝儿了。“还是惊竹好,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我们。”
阿奴倒是扭捏起来,拿指头绞着帕子。“我晚上不小心用多了,现下还饱着呢,既然是大公子带给你的,惊竹你还是多吃一些的好。”
惊竹也没强求,拿起竹筷子捡了一块来吃。淡淡的马蹄果香,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一块清甜下肚,悲伤确实冲淡了不少。
桌上的白蜡烛就快要燃到底了。惊竹吹灭了火,整个屋子就暗了下来,唯有窗外渗透进来一小片月光,将朴素的窗影子烙在地上。她上了床,规规矩矩地躺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上方,丝毫没有睡意。眼下一片漆黑,心中一片空白。她不想任何事,任由自己放空。时时刻刻待在那间充满回忆的小屋子里,不知道有多窒息。不知道这样躺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东西靠近,还进了她的被子里。手触碰到一个温热的东西,她吓了一个激灵——“谁!”
“是我....”那温软的东西说话了,声音又细又软,格外耳熟。
“宝珠?”惊竹立马听出来是谁。
宝珠麻利地钻进惊竹被窝,强迫她往里面挤了挤“我,我被子不够暖和。”
“我们盖得不是同一种被子吗?”惊竹哭笑不得。
“哎呀不一样,两个睡就是比一个人睡要暖和。”宝珠又往惊竹那儿挪了挪。“惊竹姐姐,不怕。”宝珠打了一个哈欠,糯糯道。随后将自己的一只手搭在惊竹的身上。
“嗯。”惊竹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去回忆和师父的点点滴滴。那一夜,她蹙眉在梦中,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师父”,她梦到了初次遇见师父的那一天。
当时的王竹子还没有花脸,身上穿着家丁的灰色布衣,满身的灰尘,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他说,那套衣服是沿途从死尸上扒下来的。他嘴唇纸白,仔细一看,胸口被血染红了一片,煞是吓人。“小姑娘.....这里......可是肆坊?”一行血从他的嘴角流淌下来。
惊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天临来,还是从大启来,她没见过伤的这样重的人,只以为他那个时候就要死了。可是他活了下来。现在这一切就好像,他向上天借了命,到了还期一样。小小的惊竹伸手要抓他,可却怎么也抓不住。师父被一团淡灰色的迷雾包裹,她的手伸进去就出不来,好像里面是一个无底洞。
转瞬,她又梦到和师父对弈,两人坐在蒲团上,师父棋艺高超,又一次轻松赢了她。可是这一次,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叹气连连。“哎,输了,输了。阿竹啊。”他抬头,深深地凝视着惊竹的眼睛,漆黑的眼睛就像看不见底的深渊......“我不是自己要死的,是他们......是他们杀了我.....”师父突然冲了过来,紧紧握住了惊竹的手。
“他们?他们.....是谁?”
“你一定要替师父报仇啊!”
“报...仇.....”一滴眼泪从惊竹的眼角滑落。
王竹子的脸突然变得扭曲起来,那丑陋的疤痕也在疯狂生长,脖子上也出现了豁大的伤口,浓稠的血液喷溅出来......
“不!”惊竹乍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喘着气。窗户没有关紧,有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扑到惊竹身上凉得很。她这才渐渐清醒过来,原来是自己在睡梦中发了一身的汗。
宝珠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阿竹,你怎么醒了?”
“我梦魇了。”惊竹捂着自己的胸口,有些惊魂未定。好在夜色不大浓,薄纱一般的晨光从纸窗中透进来,她才得以分辨梦境和现实。
宝珠揉揉眼睛坐起来:“没事儿,没事儿,我去给你打一口水。”说罢便要掀开被子下床。
惊竹按住宝珠的被子,摇了摇头:“不必了,天亮了,我差不多也该出发了。”
“你梦见什么了?”
“我......”惊竹的脑中飞速闪过师父那张恐怖的脸,深吸一口气。“或许是师父托梦给我,他说......他说他不是自裁身亡,而是被人给害了,要我给他报仇。”
宝珠拿手背探了探惊竹的额头说道:“也没有得温病啊,怕不是托梦,是你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
“我倒是觉得阿竹不是乱想。”黑暗中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
宝珠扭过头,冲着对面说道:“阿奴姐姐,你也醒了。”
阿奴轻轻嗯了一声。
“你也觉得我师父的死并非那么简单?”惊竹心中的猜测有人支持,说话也有了底气。
“这些年我也没少见你师父,也曾和他聊过。他是从劫难里爬出来的人,若是有自裁的想法,早就已经不再苟活,何苦等到了现在?何况......他的过去就像是一个谜,又是奔走他乡又是自毁容貌,保不准是在躲避什么仇家。那日我得到消息就觉得蹊跷,去现场一看,那院子里还放着未曾编完的竹筐,显然是等第二日继续编的。”
“哎呀,阿奴,你快少说两句吧。”宝珠又是挤眉弄眼的,只恨这屋中太黑,这点晨光也照不到她的脸上。
阿奴含糊地说道:“也可能是我想多了,阿竹,你别太在意。”
“不,我觉得你说的在理。”惊竹见她不敢再说,立即出来表态。“可否再和我说说,你还看到了什么?若真是我师父托梦,我却置之不理,今日丧仪,我又如何叫他入土为安?”宝珠见她如此坚决,心中隐隐担忧,但也知道,纵使自己再苦劝,也难以动摇她分毫,索性缄口不言。
“旁的....倒是没有发现什么。等天亮了,你可以去他屋子里转转,去瞧瞧可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衙门也是讲证据的,你没有证据,只能断定是师父是自裁身亡。”
惊竹听后立刻披衣服,倦意是一分不剩了。宝珠拽着她的衣角:“天还没有大亮呢,你这是要去哪?”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先上师父家去。”她手脚麻利,三两下就下了床,刚坐上床沿,上衣就穿戴妥帖了。天色明显比方才亮了不少,远处也传来了寻常百姓家的鸡鸣。惊竹素白的孝衣在一片晨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晃眼。宝珠和阿奴面面相觑,拦也拦不住,只得由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