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里,风呼呼的凉,小姐喜欢绿植,院子里种满了不少常青的植物,露重风凉,惊竹紧了紧衣衫,仍是觉得不暖。守门的家丁还在打盹,刘府向来也是太平的地方,因此家丁倦怠,直到惊竹走到他们跟前来了,才猛地睁开眼睛。“邱大哥,麻烦开一下门。”惊竹对着手心哈了一口气。
“惊竹姑娘,怎么这么早?”家丁打了一个哈欠,拖着沉重的脚步去开锁。
“今日是我师父下葬的日子,我得赶去操持,邱大哥,有劳了。”她话音刚落,大门就咯吱开了一个小缝。家丁只看见一个白晃晃的纸片似的身影从门缝挤了出去,惊竹也顾不得风冷,直直向城西跑去。
王竹子的小院没了人气,分明是万物生长的春季,门前的花花草草却生不起来,光秃秃的一片很是荒凉。惊竹进了门,果然看见一个没有编完的竹筐和一堆已经编完的搁在一起,可见阿奴说的不错。除此之外,院子里干黄的竹竿上还晾着几件灰褐色的布衣和一床冬日里用的褥子,显然是师父早早晾出来的。
她心中一沉,穿过院子朝里屋走去,抬眼便撞上一口沉沉的棺木。棺椁之下放了些除尸味的芹菜,因此停灵期间,屋内并没有恶臭。惊竹特意请了有经验的治丧之人拿香汤擦了全身,可保尸体暂时不腐。师父的棺椁用的是杉木,惊竹毕竟不是官家小姐,只得以百姓常用的杉木给师父安置。不过好在王竹子此人生前并不恋慕荣华富贵,死后在这杉木中长眠,未必不愿。
王竹子是做手艺活的人,平素也挣不了几个钱,仅仅果腹而已。因而屋内并没有什么陈设,碗筷一应用竹子做的,连书桌上仅有的摆件也是他拿竹子刻下的小玩意。惊竹拿起桌子上用竹子雕刻的小船,忽然抿唇一笑。那小船,她的床头也有一只。尤其记得九岁那年,师父带着她到一条小溪边,从身后变出一条小船,对她嘿嘿笑。
师父右手拿船,左手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教惊竹拿细线穿在船尾的小孔上,把船放在了小溪里。肆坊地处内陆,有鱼虾,有小溪,但没有蓄水的大江大河。小小的惊竹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一时间觉得新奇无比。“这东西叫做船,可以在水上浮起来。”师父笑眯眯地指着水上的竹船说道。
“我知道,就和秋天,红叶飘在水上一样。所以,就像叶子一样轻飘飘的么?”
王竹子笑着摇摇头说道:“你看到的不是真正的船,是师父凭着记忆里的船雕刻出来的样子。”
“那,真正的船长什么样子?它会在小溪上漂吗?”
“真正的船啊.....那可比这大多了,里面可以坐很多人,真正的船并不在小溪上,而是在大河上,大海上。咱们大启有一条大河,二十州中,许多河都是它的分支,河上有水路,自然就有很多船。沿岸有许多渔村,那里住着许多捕鱼为生的渔民。风调雨顺的时候,那里的人生活很安逸。”忽然,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皇城外头也有护城河,是大河的龙脉所在,若是为政者荒淫无道,天神就会降罪于民,大河便会发大水。水来的时候,整个渔村都会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饥荒和疫病随之而来,只有很少的人可以躲过那场灾难。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可懂这个道理?”
惊竹的目光又重新凝回,恋恋不舍地将小船收入袖子里。长大后,她才知道,师父教她的不是别的,而是为君之道。她悲戚地望向那口棺木,木头打的棺材静静地,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死气,可惜,以后再也没有人告诉她,海是什么样子了。
惊竹继续往里走,看到了王竹子的书桌。他的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大部分都是写了些治国之道的巨论,每一本都被翻得软绵绵的。惊竹颤抖着手拿起那份遗书,展开细度:“此生失意,不得圆满。只望来生生于显贵之家。吾仕途失意,复横遭歹人,妻亡子散,却只得苟活于此,无意再生。孑然一身,仇不得报,只恐无颜面对爹娘,今朝去也。”
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之处。师父是个左撇子,而书页自右向左写,因而他的书写总是干净有力,丝毫不拖沓。寻常人多是右撇子,若是写得急了,墨迹未干,衣袖上总会沾带些许墨迹,字迹也难免会有些模糊。师父则没有这个烦恼。而眼前这份遗书,虽然字迹相仿,但其上有淡淡的墨痕重影,明显是未等前文干透而急于书写后文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师父写字有个习惯,每逢思考,无从下笔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地在字底下点上一枚原点。他每本书的批注上都有,这份遗书上却没有。
巡视一番后,惊竹又回到灵堂。她来到棺椁前,用手整理了一下跑乱的发髻,接着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棺盖。王竹子的脸浮肿的不成样子,那张原本因为疤痕可怖的脸更加恐怖。虽然有芹菜压着,一股尸臭还是不可避免地夹杂在里面。惊竹一见,眼泪便滴滴答答落下来,打在他的额头。惊竹拿手臂抹去眼泪,低头去看伤口.....
伤口因为时间的发酵已经腐烂不堪,血已经被擦干了,却仍然有印记。刀伤在左脖颈上,明显越往右越细。惊竹看清这一点之后,瞳孔明显收缩。师父是左撇子,寻常人若是自刎,必定是右手持刀,从左自右刎颈,如此,伤口应该在左,且伤痕重心在左,越往右越轻。那一刀是奔着命门而来,仵作也说了,师父是割断了喉咙气绝毙命。气绝而死十分痛苦,且一旦中招,受伤那一刻起就没有嘶喊的可能。这一刀下去,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一趟看下来,惊竹脑中清明很多,她颤着手将棺盖盖上,她不敢想,师父当时多痛苦,多绝望。屋子不大,很快就巡视完了。惊竹回到门厅,仰面合眸,整理自己得到的信息。
而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房梁上,似乎挂着什么东西。小屋的房梁在一众房屋中看来算是低的,惊竹搓了搓手,搬了一张小木几叠在棺材上,又寻了根竹竿子。她身量轻,没有费力气就爬了上去,木几随着她身体的颤抖在颤抖。她不顾木几的摇晃,踮着脚拿杆子捅那块东西。扑啦一声,那东西就飘了下来,正好落在惊竹的臂弯上。惊竹垂眸一看,原来是一块布条。
“哎呦,可使不得!”几个男人冲了进来,忙走上前去虚托着惊竹。他们是惊竹花钱请来抬棺材的,各个身强体壮胆子大,是横穿阴阳,见过死人的。“惊竹姑娘,你师父自尽了,你可莫要学他想不开啊,否则谁来安葬他呢!”几个男人围着棺材,都伸长了手臂给她虚托着。
惊竹哭笑不得,一边小心翼翼下来,一边说:“我不过是想够房梁上的东西罢了,不是想自尽,大哥们莫要担心。”她从棺材爬下来,手里紧紧攥着短布条。
男人们见她没有带白绫或者麻绳,这才松了一口气。“姑娘,棺材可爬不得,这.....这不吉利,会影响运势的。”
惊竹摇摇头说道:“我平日也信这些,但是该不信的时候,就得不信。”
“这是什么?”男人注意到惊竹手中的布条。
惊竹垂眸看了一眼,又抬头望着房梁:“我发现房梁上多了一样很奇怪的东西,就是这个。”她摊开手。手上躺着一块不长的黑布条,似乎是袍子的一角。远远看去是鸦黑一片。可细看,便能发现上面印着暗纹,在光下就能显现出来。料子的手感又软又滑,显然不是寻常百姓的织品。
“嘶....”男人吸了一口气。“这种花样,我这个糙汉子还真没见过。”
惊竹紧紧蹙眉:“莫说你没见过,我跟着我家小姐看了许多布料,也没见过。”
男人瞠目结舌地说道:“这是从房梁上取下来的?”
“是。”
“姑娘,若是有疑问,之后上官府提吧,眼下能让逝者入土为安才是要紧的事,时辰要到了。”
天色已然大亮,偏偏今日的天诡异的很,煞白的光笔直地从烂木门外射进来,打在棺木上,场面让人直打寒颤。堂中央放着师父的牌位,惊竹攥紧手里的布条,缓缓走到牌位前。因为不知道其姓名,牌位上没有写他的名字,只是写肆坊王氏,可怜她师父,这一生临了连个大名都没有留下。她挽起袖子的一角,从牌位旁边抽了三根香点上。“师傅们辛苦了,银钱我会照付,请诸位回去休息吧。”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男人们又是面面相觑,哪里有请了抬棺下葬的人来,又原样把人请回去的?
“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弄明白,在我搞清楚之前,师父暂时不能入土。”
“今日是本月最后一个适宜下葬的吉日了,姑娘你要三思啊,过了今天,就要等下月了。我们拿钱办事的人等得了,尸体可等不了。要知道,这香汤最多保三日,再久,恐怕....”
还剩下最后两日。“不必再劝了。若是两日后还没有结果,我便再办丧仪。”
“阿竹。”一道嘶哑的男声从人们身后传来,几个人转头,不自觉给他让开一条路。院外停着一辆马车,惊竹是熟悉的,这是刘府的轿子。“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我上玥儿院子里寻你,本想着派马车送你来,连她也不晓得你走了,还是宝珠说你在这里。”
“大公子。奴婢醒得早,便来早了,劳烦公子挂心。”
刘若煜上前一步,低低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叫我怎么能不挂心?”
“就公子一人来了么,怎么瑾川没有侍奉左右?”惊竹越过他的肩背,发现刘若煜貌似是只身前来。
刘若煜苦笑道:“这种场合不方便带太多人,我就自己来了。”
他话音刚落,安静的堂内就响起鞋子的踏踏声,十分刚劲有力。莫与行面容凝肃,官袍底下露出一截素白的衣襟,显然是来奔丧的。进门,先对刘若煜行了一个平礼,又看向惊竹。“我没有来迟吧,时辰可是到了?”
“莫大哥。”惊竹环顾四周,对他使了一个眼色,说道:“借一步说话。”
莫与行跟随惊竹出了院子,问道:“惊竹姑娘,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他眉头紧锁,这般小心行事,肯定不是什么小事。
惊竹冲他福了福礼,说道:“莫大哥,我师父的死有蹊跷,恐怕是人为。在官府查清楚真相之前,我是不会让他下葬的。”
莫与行听后,艰难地抿了抿唇,说道:“惊竹姑娘,生死有命,我也理解你的难过。在料理这件事的时候,我也特地嘱咐了几个仵作务必详查,但是无人向我禀告。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官府办案,是讲证据的,人证物证缺一不可,仅仅凭借臆测,纵使是我,也很难做主。”
惊竹静静地听完他讲的这番话,从自己的袖子中抽出了那半截布条。“若是我,有证据呢?”
莫与行接过布条,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今晨在房梁上发现的。这间屋子只有师父在住,他个子不高,又体格瘦弱,连打扫房梁这种事情都得拜托隔壁屠户。他脸皮薄,不愿意求人,因而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屋子的各处都挂着蜘蛛网。”
“唯独挂着这个的一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何况,我师父既没有失心疯,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习俗,何必多此一举,将这布条挂在房梁上?我怀疑,这正是歹徒不经意留下的证据。”
莫与行摩挲着断裂的布条,似乎若有所思。这块布的撕裂处很不平整,断面基本呈现流苏状,很显然是通过大力拉扯留下的痕迹。莫与行思考片刻,将布条交还给她:“你还发现了什么?假设你说的凶手存在,那么他又有什么杀人动机呢?”
“我师父向来过得清贫,编筐赚的那几个钱,勉勉强强维持生计,还有多的,他都存在了工作台下面的抽屉里。他曾对我说,若是有朝一日他遭遇不测,叫我将抽屉里的钱拿走。我今日打开,发现没有被翻动的痕迹,屋子里也没有大乱,歹徒应当不是为财而来。”
莫与行赞同地点点头:“我们搜寻的时候也发现,王竹子的屋子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贼和盗匪就算要偷要抢,也不会来这样的地方。”
“还记得他是怎么来得肆坊的吗?我见到师父那天,他浑身是血。他自小就和我说是打家劫舍的匪徒所为,我也信了。可越是长大,越觉得蹊跷.....你说....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曾经和什么人结了仇,仇家如今找上门了?”
莫与行不说话表示默认。“在屋内,可还有什么别的蹊跷?”
“莫大哥可以翻看我师父从前的书本,看看是否书写干净利落,但在某一句话下面,又会出现一枚圆点。而那份遗书,墨迹拖沓,也没有墨点,只是字像而已。”
“你的意思是,很有可能,是歹人模仿了你师父的笔迹写下了那一份遗书?对了,你方才说他的书本上有零散墨点,这又是为何?”
惊竹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因为师父是左撇子。人们书写的时候往往自右向左,纵使小心,可在墨迹未干之前再写下一行,难免沾染,有时候还会沾在袖口上。可我师父不是,他惯用左手写字,就算是墨迹没有干透,他的手,也不会蹭到刚好写上的字。一个人的笔迹可以轻易模仿,可细节往往模仿不来。”
“左撇子.....”
“还有,我方才开棺验尸,发现刀口在左脖颈上。左撇子若是要自裁,伤口一贯在右边,越是往左,伤口就会越浅。师父的伤口在左边,这明显是右撇子的手笔,他总不能临走前换一只手使用,这并不合常理。”
“惊竹姑娘,这几日你先不要出刘府,将证据先交给我,我代替你在外面明察暗访。等我们找到怀疑之人后,就与他对簿公堂。凶手不知道是何来头,既然能杀得了王竹子,也能杀得了你,务必留在刘府,等我消息。”
莫与行将那半截布条藏在袖口中,刚迈出腿出门,就遇见了远远站在附近的刘若煜。刘若煜正了正衣襟,一副没有在听墙角的样子,然而他并不是个撒谎的好手,红透的耳根出卖了他。“刘公子。”他遥遥冲刘若煜作揖,缓步向他走近。“惊竹姑娘近日可能有危险,务必让她留在刘府,等我消息。”
“慢着。”刘若煜一把拉住他的手。“什么危险,劳烦莫公子说清楚。”
莫与行看了看倚靠在门槛边的惊竹,说道:“你方才不是都听到了吗?”
惊竹走上来,打断他们的对话“莫大哥,让我和大公子说吧。”
莫与行拱了拱手,说道:“告辞。”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刘若煜忧心地看着惊竹。
“大公子一定要知道吗?”惊竹刻意回避他的眼神。
“罢了,你不愿意说,我就等你愿意的那一天。”刘若煜苦笑着摇摇头,好像在自嘲。
惊竹自知伤了他的心,也是十分的不忍,只得说:“我想让师父晚两天下葬。好不好?”
屏退了屋内的人,惊竹再一次推开了师父的棺椁。这一次,她将两罐棋子和一张棋盘安置在尸体旁边。“我师父生前很喜欢双陆,有这个在身边,他在地下或许能够安心一些。”
“阿竹,我们回去吧。”惊竹点点头,乖巧地跟他钻进了回府的马车。王竹子的小院今日没有挂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