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李璟从承乾宫中出来,因着今日休沐,官员不朝,一大早他便来到颐华宫给太后请安。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有女子的嬉笑声。高炎是从前太后跟前的人,如今在御前当差。他游刃有余地唱道:“圣上驾到——”里头的笑止住了。李璟穿过珠帘到主殿,才知道这笑声是从哪来的。
“参见陛下。”永阳公主下了太后的软榻,恭恭敬敬地给弟弟行了一个礼。
“皇姐进宫怎么不传人通报朕一声,朕也好第一时间去见你。”李璟大方入殿,嘴角挂着笑意。“顺便将薇儿一同捎来,她从前就是公主府的人,自从朕登基之后,还未曾让她拜见过皇姐。”
永阳公主用帕子掩住嘴唇说道:“臣....”
“是哀家觉得宫里闷得慌,让烨阳进宫陪哀家说话的。”不等永阳公主开口,太后先说道。
永阳公主是太后的亲生女儿,更是第一个生的女儿,平日里极为受宠。早年嫁了一个新科状元,婚后与驸马琴瑟和鸣,如今已经是儿女双全的有福之人。李璟看了眼皇姐,发现她的气色不佳,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她眼下的乌青,可见近日没有睡一个囫囵觉。方才的笑容,怕也是强颜欢笑。李璟明白,自己的驸马出了那样的事情,自己这位皇姐又和驸马感情甚笃,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皇帝,你先坐下。正好,你和烨阳都在,哀家有话同你们说。”说罢,她就让侍女上茶。
永阳公主清咳一声,说道:“素茶总是无味,女儿从宫外带了些自己亲手做的桃花酥,伴着茶吃正好酥而不腻。”公主拍了拍手,侍女就从室外走来,正好端着一盘桃花酥,应当是早早备下的。永阳公主笑着呈到皇帝面前,说道:“陛下尝尝,可还是从前在昭阳宫中的老味道?”李璟尝了一块,细细品来,口感还是以前的味道。
吴太后和公主交换了一下眼神,接话说道:“哀家记得你们小的时候,烨阳最是疼你。皇帝,可还记得这道桃花酥?当年二皇子在宫中小宴,几个公主皇子都来了,唯独你被落下,趴在殿门口看几个兄弟姐妹吃桃花酥。烨阳心疼,提前离了席,回了宫便和哀家说要学来亲手做给弟弟吃。”
“自然记得,后来皇姐请朕小宴,朕吃了一肚子桃花酥。”李璟望了望案上的点心,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
那时候他是葵昭仪的遗腹子。昭仪产子,子存母亡,有流言说他克死了自己的生母。七岁以前,他一直被单独养在了皇子们所在的劲松殿,与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生疏。唯有当时宸妃的独生女儿永阳公主对他有过姐弟之情。七岁之后,他也正式被养在了宸妃膝下,宸妃得以获封宸贵妃。 儿时的事情如过眼云烟,如今的李璟是新即位的皇帝,不再是当年那个巴望着兄弟姐妹能分他一口吃的没娘的孩子了。凭借母亲的本事,这些年来永阳公主过得也越发尊贵。李璟登基之后,修缮公主府的诏令就一起下去了,公主府可谓是富贵至极。
“难为陛下还记得。”永阳公主苦笑,用帕子擦了擦眼底,明明无泪,却一副擦泪的样子。“只可惜,不知道明年是否会有这样好的桃花来做桃花酥了。”
李璟明白永阳公主想说什么,却把玩着手中的一条流苏,避开话题说道:“母后,今年的御女可是都入主承欢宫了?”
吴太后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说道:“怎么,她们之中皇帝是有看中的人?这些良家女子虽然未曾经过最后一道册封的旨意,但是若皇帝要指明谁服侍,那就是她们的福气。”
“儿子想在单子上添一个人。”李璟将流苏放在一边,语气并非询问,而是通知。
“哦?”吴太后脸上仍然挂着浅浅的笑意,耐心询问道。“皇帝看中了哪家的女儿,竟然不在承欢宫。”
李璟哑声说道:“朕登基以来,有意改变与邻国的关系,肆坊因为临近天临之故,搁置选秀多年,也是时候重开了。肆坊女子不予甄选,是因为此地官员与外女通婚者多,外国人生下的女儿,也难保忠心。先帝定此规矩,也是为了我大启安危考虑。”
吴太后闻言面色凝重,似乎很是为难:“此事,皇帝要三思。”
“父皇在时,边境初定,局势不稳,定下此规矩也是情势所迫。一晃多年过去,天临和我国也不再剑拔弩张,儿臣开肆坊选秀,也是表两国友睦。”
永阳公主暗暗掐紧了茶杯,忽然手上力道一松,绽放出一个笑容:“母后,皇弟富有四海,这肆坊的臣民,亦是臣民。女儿斗胆进言,觉得陛下此举甚好,可团结边境将士官员之心,于国威有益。”说罢,她悄悄瞥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正好与他对上眼神。
一双儿女如此团结,吴太后也拗不过,只好松口。“今年的选秀已经结束,若再召肆坊的女子单独甄选,还需要时间排布。”
不等李璟接话,永阳公主就恭恭敬敬地给太后行礼:“女儿倒是有个好法子,肆坊的采选或可等到下一次大选一同完成,至于今年.....陛下可以从肆坊官员之女中挑一位出众的,单独作为秀女充入承欢宫。这样一来,不必兴师动众,肆坊的大小官员乃至天临,自然明白陛下的用意。”永阳公主垂眸,大有不劝服太后不出宫的意味。
“那皇帝以为呢?”吴太后忽然笑了。“这要拟定谁家的女儿,想必皇帝已经选好了吧。”
李璟低头一笑:“是,儿臣打算召肆坊司司副刘日升之女刘婵玥入宫。”
“刘日升?”吴太后合眸回想,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但又觉得有些印象,思索半天,终于想起来是个什么人物。“哀家想起来了,这个刘日升是不是娶了一位天临女子为妻子,至今未曾纳妾?”
“正是。”
吴太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般家庭出来的女子,不知是否会是善妒之人。皇帝早有正妻,她只能做妾,有这样的母亲,入宫又是否会情愿呢?”
“咱们陛下是天下最好的男子,能侍奉陛下,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幸事,又怎么会有人不情愿呢?母后这话实在是多虑了。”
“也是,哀家老糊涂了。”吴太后揉了揉额角,挥手让永阳公主归位。“哀家会写一道懿旨让刘家女奉旨入宫,只是,是封了位份另外赐别居,还是同这批秀女一起在承欢宫中教习呢?”
“既然儿臣赐她秀女之名,自然是和秀女在一起。”
吴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嗯,皇帝刚刚登基,还是不要错了规矩的好。”
小安接过太后手边的茶,低声提醒道:“太后娘娘,到了吃药的时辰了。”
吴太后拿绣了凤凰的贴身帕子,擦拭了唇边:“哀家先去用药了,茶还没凉,你们姐弟可留在这儿聊聊家常。”太后这意思,是要给两姐弟一个叙旧的空间了。殿中的宫女都是陪着吴太后一路走上来的,各个耳聪目明,在宫里成了精,纷纷预备随太后进入内室。吴太后起身,李璟和永阳公主均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晚辈礼。长长的氅裙在屏风后留下一道影子,渐渐地,在永阳公主的视线内消失了....
目送太后离开,永阳公主起身,一抬头,就撞上了李璟的目光。两道目光交汇,不知怎么的,竟然如此陌生和疏离。李璟的眉眼和她出嫁时别无差异,只是眼神变了。从前压在眼底的,暗潮涌动的野心,如今是写在了脸上。他的下巴留着青茬,肩膀也比从前宽了许多,种种变化表明,他再也不是跟在她裙后喊着“姐姐”的小弟弟了。
“陛下.....”永阳公主避开目光,低低地福身,做了一个行礼的先兆。一双手拦住了她。
“阿姐先起来吧。这儿没有旁人,不必和朕拘礼,咱们还像从前在母后宫里那样。”李璟的喉结滚动。
“不,陛下,请让臣行礼。”李璟的手被轻轻推开。
永阳公主将双手交叠,高举过头顶。这是大拜的动作,并不是寻常的请安礼,而是臣子对皇帝的拜见礼。只听衣裙哗啦一声,永阳公主如同一朵被揉开的绿牡丹,盈盈下拜。“阿姐,你这是.....”李璟伸手,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片刻,永阳公主的身子就开始微微颤抖,殿内传来了细碎的抽泣声。“臣李烨阳,求陛下救救驸马!”
“阿姐,你先起来。”李璟负手而立,解释道:“陈行至杀的不是平头老百姓,而是朝廷一品大员的独子。方爱卿老来得子,此事若朕不能给个交代,怕是要寒了一干老臣的心。”
永阳公主长拜不起,颤抖着声音回话:“陛下,驸马当日是醉酒误事,才和方家的幼子起了冲突......若就此治了他的死罪,实在是冤枉.....”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陈行至这次,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永阳公主听后,乍然抬头,眸中泪光闪闪:“陛下的意思是,愿意给驸马一条生路?”
李璟不语,却已经不言而喻。沉默片刻,他才转身说道:“他的生死掌握在方家人手上,即便朕是九五之尊,也无法过多左右。”
“陛下明智,可是已经有了法子?请给臣指一条明路。”
“他和你结合,就已经是皇亲国戚,是朕最亲密的姐夫。既然是皇亲,朕的任何偏袒都会得到朝廷的指摘,阿姐可明白?”
永阳公主一行清泪夺眶而出。“陛下的意思,是要臣和驸马......和离?”永阳公主颤抖地说出这两个字。永阳公主想明白之后,身上力道一脱,跌坐在地。
“不是和离。”李璟深吸一口气。“是休夫。”
李璟知道姐姐和姐夫真心相爱,当年榜下抓婿,公主在城楼上对状元一见钟情。只因为驸马相当于入赘皇室,可获得皇室尊荣,却终身不得入仕途。难得陈行至是个痴情的,与公主情投意合,自愿放弃仕途迎娶公主。二人婚后琴瑟和鸣,如今儿女双全,可自从春闱挂榜之后,驸马就开始酗酒,最终醉生梦死酿成大错。不知因为何事,那日在酒楼,驸马和方家小公子大打出手,方大人痛失爱子,将驸马告上了公堂,不顾他皇亲的身份。
方大人官至太子太保,身后拥有官员众多,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处登大宝的李璟不敢正面抵抗,只得从中周旋。“休夫?可我朝还没有女子休夫的先例。”永阳公主自然是不舍。
李璟点点头:“唯有皇室抛弃他,才能熄灭方家的怒火。若是阿姐和驸马当真相爱,想必,他会理解你的苦衷。”
永阳公主垂下头,深呼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若是方家怒火熄灭,愿意讲和饶过驸马,此事便算是了了。但若是他们执意再追究....”
“又如何?”
“就请阿姐向朕请一道圣旨,将长女婉清指婚给方氏宗族中的一位了。”李璟凝眉,似乎非常不愿。
永阳公主揪紧衣裙:“这怎么可能?婉清如今才几岁,怎么可许给结了仇的方家?”
“朕只是一说,决定权在你们手中。”李璟把话放在这儿,不再多言。
永阳公主悔恨的眼泪簌簌直掉,她知道,不这么做,难以料理这桩事情,这或许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良久,她苦笑,深深地看着李璟:“世人都说,当皇帝是天下第一乐事,一道圣旨就能断人生死。可如今看来,无论父皇,还是陛下您,都不能随心所欲。”
永阳公主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颐华宫中走出来的了。长长的宫道,婢女春儿扶着公主的手,用一方白净的帕子替她擦去额头的汗珠。“公主,当心脚下台阶。”
永阳公主这才从恍惚中出来,低头看着面前的宫阶,露出一个苦笑。“本宫自小就住在宫里,自以为蒙上眼睛就不会摔跤,哪知道还是险些绊倒。”
“公主出嫁已经十余年,一时慌神看不到路也正常,不必介怀这些。”春来搀着主子,缓缓走在熟悉而陌生的宫道。“公主的脸色不太好,回了府邸,奴婢给您冲一些六安茶宁神。”
“春儿,你素来是最机灵的。”永阳公主环顾四周,见身边没有宫人,才放低了声音说:“陛下让本宫将婉清送给方家为媳妇,本宫该怎么办?”
“这怎么能行呢!咱们郡主还那样小.....”
“本宫也舍不得,为了救下驸马,本宫已经赔上了名声,陛下让本宫以骨肉平息方家的怒火......婉清是本宫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舍得?何况公主府和方氏结下了那么大的梁子,婉清若是嫁过去,怎么能得到善待?”
“奴婢有一法子,或者可保全小郡主。陛下此计,无非是剥夺驸马皇亲之名,再将这个殊荣赐给方家罢了。公主、郡主下嫁,是光宗耀祖的事情,那么方家要的皇恩,咱们小郡主可以,换了别的公主,也可以。”
“你的意思,是瑜妃的沉璧?”
“沉璧公主与咱们的小郡主年纪相当,又是陛下的亲生的大公主,将来必定获得长公主之荣。若方氏知道这门婚事是由公主您一手促成,必定能和公主府放下恩怨。”
永阳公主的眉头稍稍纾解,不过半刻又拧在一起:“陛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想成了这门亲事,怕是要废些周折。”
“可惜乔良妃那一胎....哎,若那一胎是公主,安安稳稳地生下来,公主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春儿愤愤说道,似乎对良妃颇有不满。
提到乔良妃,永阳公主就来气。“乔氏是个白眼狼,枉费本宫的苦心栽培,一心扑在陛下身上,哪里还记得自己的出身?”二人刚好步行到乔良妃的承乾宫门前,永阳公主抬起头,看到刻有“承乾宫”的三个大字,甩了甩袖子。“罢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揣不住,都快生了居然还能流产,恐怕这世上也没有比她还蠢的女人了,不提她也罢。”
永阳公主正了正身子,特地绕开了承乾宫,朝宫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