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竹急急奔走,直到走到一间酒楼才停下来。宝珠三两步追上去,微微喘着气说道:“上一壶正山小种。”小二面露不耐,想着惊竹是贵人打扮,侍女却只要一壶寻常的正山小种,有些小气了。不过今日酒楼客人多,他也没多说什么,转头招待别人了。“走那么快做什么,反正咱们奴籍的,在外头也是抛头露面,遮上帷帽,你倒是羞起来了。”宝珠撸起袖子,面露不悦。虽说风吹帷纱也不是那男子的错,但是他理应回避,那灼热的目光,叫人很不舒服。
“不是羞。若被人看了脸的是小姐,那浪子又是其他人,我定叫刘府的人扭他关起来了。只是,偏偏是我,偏偏那男子的服饰又是寻常布衣,这才怕了。”
“什么意思?”
“我是顶了小姐出来的,而那人着装明显官家子弟,刘府常有此类贵人出入,难保他今后不见小姐容貌。”惊竹压低了嗓子,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话。“小姐和我偷换衣衫,私会外男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事情,若传了出去,我怕影响小姐的名节。”大启女子一向重视名节,像她们小姐那样勇敢的女子是极少数的。“寻常贵人发现也就罢了,可刚刚那位......你可见他腰上别的那枚玉佩了?”
宝珠一贯粗心,哪有心思去打量人的衣衫,果然摇摇头。惊竹方才戴着帷帽,从她的视角看去,刚好能看见玄衣男子的腰。他的腰间坠着一玉佩,成色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又雕刻有“狴犴”,这样的饰物,可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玉石中,以白玉为首,便是老爷官帽上的红玉也比不上,咱们大启国,唯有宗室可用。这玉佩图案又是‘狴犴’,此兽乃龙的九子之一,弑杀喜斗,一般人镇不住它。我曾在府中见武小将军将它刻在剑柄上。敢问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才敢佩戴这样的东西?”
宝珠听后,倒吸一口凉气。“那么说,方才那.....那登徒子,极有可能是皇室中人?完了完了。”宝珠急急起身,绕着方桌走来走去。“我方才还叫他流氓来着,我这条贱命,不会折他手上吧?”
惊竹摇了摇头,说道:“你不知道他的身份,我想,他也不会真的降罪于你,倒是小姐....”话到嘴边,终归是说不出口。看他刚才的眼神,像是对她起了兴趣。就怕他打了什么主意,向刘大人要了“刘小姐”去。到时候小姐哭天喊地,也得嫁了。宝珠倒不是真的蠢,很快也想到这一层,与惊竹一起犯愁起来。
吃过茶后,惊竹她们按照约定回到了成衣店。刘婵玥带上端端正正地候在里头,粉面含春,心情大好的样子。“小姐....”宝珠的眉毛成了一个倒八字,软泥一般朝刘婵玥陷进去。
刘婵玥接住她,安抚道:“怎么了,你们一个两个都愁眉苦脸的,你家小姐可没有缺胳膊短腿。”
“先换衣服吧,回了府邸关了门,奴婢再细细和小姐说。”
两人将衣服换了回来,出门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好在回府的马车到了门口,没有淋多少雪,惊竹瞥一眼窗外的雪,若按这个势头下一夜,积雪就要没过马蹄了。刘府的门前挂着灯笼,将台阶面映照的亮堂堂的,守门的小厮见是小姐的马车回来,忙把大门打开。“阿兄!”
刘婵玥在飘雪中看见一个身影,那身影清秀挺拔,不是她的长兄又是谁?“雪大了,快进来。”刘若煜撑着一把伞,从台阶上下来迎接妹妹进门,抬手间,特地望了惊竹一眼。他身边的小厮瑾川冒着雪,将两个汤婆子塞到惊竹和宝珠的手上。小姐和公子去了,她们两个自然可同撑起一把伞。脱了斗篷进入厅内,竟然没湿掉寸缕,唯有鞋袜沁了雪,冻得她们生疼。
入了堂,只见刘夫人端坐在内,一见到女儿归来,便扑了过去,拉着手,左边瞧瞧,右边瞧瞧。“玥儿,你可算回来了,外头出事了,母亲怕你也出事。”
刘婵玥一脸不解地说道“出事了?出什么事,我爹爹呢?”
“就你进门不久之前,你爹乘马车往靖西关去了,说是那头出了乱子。”刘夫人深深叹气,忧心丈夫的安危。
趁着母女两个说话,刘若煜悄悄退下,来到惊竹旁边。“外头雪大,你的鞋袜都湿透了,有母亲在这儿看着妹妹,你先回去换套新的吧。”
惊竹没想到,大公子会这般细心,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能照顾好。她浅浅一笑说道:“等小姐进了寝室我再回,惊竹....多谢大公子关心。”她袖子里还揣着那只汤婆子,指尖暖到发烫。
“好,我准备了些东西给你,你回屋再瞧。”刘若煜见惊竹对他笑了,不觉羞涩起来。屋内很暖,他耳尖却泛着淡红,不是冻的,是烫的。宝珠偏头看着他们,想笑也不敢笑,只泛出两朵浅浅的梨涡来。
刘夫人越过女儿,看了两个丫头一眼。“好了,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随她们回去歇息吧,我再等等你父亲。”
“妹妹,这本就不是你们女儿家操心的,听母亲的话,回去睡觉。”刘若煜记挂着惊竹,在一旁推波助澜,又转头对刘夫人说。“母亲也先就寝,这里有儿子一人守着父亲回来就是,否则父亲回家,又要怪儿子没有照顾好你们了。”
刘婵玥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是徒增烦恼,只得带着两个侍女回屋。屋门一开,就见阿奴支着脑袋在桌子上小憩,桌上燃着一支蜡烛,已经烧了一半。听见动静,她忙睁开眼。“可是小姐回来了?”
宝珠伸了个懒腰,靠着阿奴坐下:“外头好大的雪,险些冻死我了。好在大公子让瑾川给我塞了个汤婆子。”她从袖子里取出两个锦布包的小汤婆子,塞到阿奴的怀里去。
阿奴低头看了看汤婆子,扭头轻轻哼了一声。“人家公子给惊竹的好意,倒是叫你这丫头占了便宜。”
宝珠扮了个鬼脸,笑着说:“惊竹姐姐,我看阿奴就是抓阄输了,从昨日气到了今日,这小嘴啊,和刀子一样。”元夕灯节热闹,自然是每个丫鬟都想去,但这房里不能没有大丫鬟,刘婵玥的三个丫头,非得留下一个不可。刘婵玥不偏袒,就做了三个阄,抽中的可以跟去,抽到空的留在府中料理家事。阿奴是个没有福气的,中了空签,今晚是一盏花灯也见不着了。
“我就知道你想去。”刘婵玥从袖子中取出什么东西,在阿奴眼前晃了晃。“今年去不成,明年肯定带你去,可好?今年就拿这个补偿你,不比我阿兄那两个不值钱的汤婆子。”阿奴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支玉兰发簪,样式正是如今肆坊时兴的。阿奴忽然眼眶一热:“小姐.....”
“你别哭啊。”刘婵玥急了。“阿竹,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不是说送东西给阿奴,她就不气了么,怎么还把这丫头惹哭了?”
“傻小姐。”阿奴破涕为笑,立马将步摇发簪簪在头上,问房中的两人。“好看吗?”见到姑娘们都点头,她才心满意足地将步摇摘下。“这么好的东西,我可要收起来。”
宝珠笑着说道:“阿奴姐姐这是攒嫁妆呢?”
“呸。”阿奴啐了她一口,自顾自朝着她房里走去。余下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惊竹这才回自己房里。惊竹、阿奴和宝珠自打记事起就服侍刘小姐,阿奴最长,宝珠最幼,可最懂事通透的还是惊竹。三人同吃同寝,相互扶持着,日子过得倒也顺遂。只等小姐嫁了人,三人充作陪嫁搬了出去。日子久了再叫小姐指个好人家,或配个小厮,这一生也就过去了。
惊竹进门后,阿奴已经将首饰放起来了,在摆弄一双兔子鞋。“我听小敏说,这鞋子是公子身边的瑾川送来的。”阿奴捧着鞋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上面的绣花。“我一瞧,正好是你的尺寸。”说完后,将鞋子送到惊竹面前。
兔毛垫子的鞋很暖和,惊竹这才想起前厅,大公子催她回去换鞋袜,如今见着这一双新鞋,才明白了他的用意。惊竹接过兔毛鞋,将它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床底下,又脱了鞋袜光着脚把火笼提了过来。见她烤鞋,阿奴奇怪。“有新鞋不穿,何故烤这旧鞋?”
“兔毛绣花鞋太贵重了,我不过就是一个奴婢,配不上这珍贵的东西。改日我寻个由头,还给公子就是。”
阿奴蹲下身,认真地瞧着她说道:“咱们公子这份心,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惊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说道:“公子人品贵重,将来必要婚配贵女,家庭美满,前途无量。”
“大公子一表人才,待人也好,做他的通房丫头,兴许比做下人的正妻强。”阿奴抿了抿唇说道。
惊竹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为人妾室,便要一辈子看人脸色。咱们这些奴婢,遇上小姐这么好的主子,自然过得是好日子。可若是为妾室,碰不上个好相处的主母,这日子要怎么过?”
夜色渐渐深了,热闹过后的肆坊彻底地沉寂下来。刘日升的车撵终于到了靖西关,一下车,他便拜倒在地。“臣肆坊司司副刘日升,参见六殿下......”也不论上头的人听没听见,刘日升作为肆坊司司副,竟然不知道今夜有战乱,跪在城楼后面,身子止不住颤抖。
只见李璟遥遥站在城楼上,身边整齐排开一列弓箭手,均是拉弓满弦,蓄势待发。靖西关城楼底下,足足站了几万士兵,列阵在前,与对面的天临军队针锋相对,两军间气氛胶着。李璟负手而立,不怒自威。不是帝王,却已经有了八分的帝王之相。“谈妥了,天临那边答应退兵。”姜韦登上城楼,将手中的折扇一合,恭恭敬敬地向主子作揖。
李璟毫无意外之色,似乎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中。“传我令,赏赐每一位天临将士银钱百两,送他们回城。”
“是。”姜韦领命。
目送天临大军消失在夜色中后,李璟便下了城楼。看着就要一触即发的战事,竟然如孩童过家家一般的散了,前后也不过半个时辰。“臣.....臣刘日升.....”肆坊多年和平,刘日升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魂都要吓掉了。
“刘大人不必惊慌。”李璟上前,命姜韦扶起刘日升。
姜韦一面搀扶他一面解释道:“今日之事,本就是陛下筹谋,先前未曾知会刘大人,望刘大人见谅。”
刘日升连连摆手,说道:“不敢不敢。”
刚刚擦掉脖子上的汗,刘日升又吓了一跳,一个士兵突然走上前来,手中端着一个红木托盘。“殿下,事情已经办妥。”他揭开面上覆盖的红布,里面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李璟云淡风轻地扫了一眼,说道:“拿下去,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呈到陛下跟前,就说,这是敌方头领的首级。”这下刘日升也懵了,敌方首领不是好端端地回去了吗?“刘大人。”趁着他分神,李璟冷不丁地点了他的名字。
“臣.....臣在。”
李璟一步一步朝他走近,说道:“今日之事,你只当没有看见,这也是陛下的旨意,你可明白?”刘日升连连称是。“对了刘大人,你可是有一位千金?”
“算不上千金。小女顽劣,若是无意冲撞了六殿下,还请六殿下恕罪......”听到他提到女儿,刘日升只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璟面上浮起一丝笑容:“这姑娘教养的很好。”
“这.....”刘日升仍然不明白,眼前这位皇子究竟是何意思。李璟的目光在刘日升的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也没有看出一个究竟。“姜韦,派人将刘大人好生送回去。”
送走刘日升之后,李璟再度登上了靖西关。这靖西关,是天临军队通往大启的最后一道关隘。从城楼上望去,那里是属于外姓人的一片天地。在这里眺望过去,李璟只觉得心中有汹涌波涛,催他越看越远。“假人头已经上路了,只等贵妃娘娘替咱们的太子殿下报喜了。贵妃会在宫中设宴相邀,接下来,就看太子殿下去还是不去了。”刚刚呈上来的人头并非是敌军首领的首级,而是藏在军中太子的眼线。
半月前,六皇子李璟在朝中散布病重皇帝即将易储的谣言,又命令潜伏在太子身边的门客撺掇他造反。最后,有意让太子看到改立六皇子为储君的假圣旨,令他有了逼宫的心思。于是,太子联合拥兵自重的太子妃父亲,预备在父皇病重之时效仿李世民。太子让天临出兵相助,并向天临国许诺,逼宫成功,则割地相赠。他本打算,一拿到天临军入关的密报,就在宫中发动政变。谁知,天临的将军早就已经被六皇子李璟买通,做了一手假密报给太子。而今日的“秘密发兵”,只不过是他们演的一场戏.....
“殿下,城楼风凉,莫要感染了风寒,误了行程。咱们再在此地滞留一晚,便要回宫了。”
“知道了。”李璟拂袖,眼中还残留着对江山景致的不舍。总有一天,不光大启,这天下都会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