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临秋不出意外地被江湾锁在了家中。待她回到家时,墙上的漏洞早已被填补,房中的衣柜也换了新。戏班的朋友在大致痊愈后便第一时间来找夏临秋,可惜无一例外被江湾挡在门外。
幸运的是,夏临秋虽然不被允许出家门,但仍旧可以在自己的宅子内走动。江湾依旧对她冷眼相待,而她也早已习以为常。一晃又是一周,这天日头刚刚越出地平线,夏临秋照例穿着西式睡裙,微笑着向江湾点头问好:
“妈,早上好。”
若是按照平常,江湾只会厌烦地应一声。但今日江湾心情似乎很好,她温柔地对夏临秋笑了笑,语气中不透出丝毫一周前那般的冷淡:
“临秋起来了啊,昨晚睡得好不好呀?”
夏临秋被江湾的反差吓得呼吸一顿,但迅速恢复自如:
“妈,今天心情不错啊。”
江湾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是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提起茶壶,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龙井茶。茶的香气荡漾开来,兜兜转转,最后溜进夏临秋鼻中。随后,江湾轻托下颌,笑眼盈盈地看向夏临秋:
“临秋,你还记得你今年多少岁了吗?”
夏临秋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母亲忘了女儿今年已经十七了吗?”
江湾将夏临秋的手牵起,语气中忽的又辨不出情绪来:“十七岁了啊,临秋,你长大了……快吃早饭吧,吃完饭呢打扮打扮,跟我出一趟门。”
夏临秋不语,沉默地吃完了早饭,随后换了一身月白蝉翼纱旗袍,将头发高高盘起,跟着江湾上了车。江湾一反常态地和夏临秋聊着天,只不过句句都戳着夏临秋的痛点:
“我那天去春希园,觉着中华的戏曲还真是博大精深,怪我才疏学浅,欣赏不来,难怪有那么多人喜欢。”
“嗯……”
“……”
“你们戏班里那个王涛……”
“妈”夏临秋终于开口打断了江湾的话,脸上的神情已经从最初就显得客套的笑脸变得晦暗不明,“车子已经停了,该下车了。”
江湾好似才反应过来一般,浅浅一笑。夏临秋下了车,随后为江湾拉开车门。车子停在一家饭店前,此时已接近饭点,门前却空无一人。此时一道刺眼的阳光如离弦的金箭般斜射向夏临秋的眼睛,夏临秋猛地一偏头,光径直打在地面上,看上去比平常还要亮上些许。夏临秋压低江湾的帽沿,悄声说:“吗,咱们走快点吧。”
江湾满脸不解:“怎么了?”
夏临秋摇摇头,又露出笑脸:“没有啊,母亲应该是带我来饭店见什么人吧,别让人等急了。”
江湾淡淡地说:“你倒是聪明,随了我,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夏临秋对这种话早已习以为常,自是不会多言,挽着江湾的手进了饭店。店主见到江湾,微微点头:“夏夫人,李副局已经在里面等候了。”
江湾和夏临秋随着店主进了包间。偌大的包间内只坐着两个人 ,身着洋绸长褂,面上神情烦燥。其中一个拄着拐,杖头有节奏地在地面上敲击。他见江湾站在门口,满脸的横肉瞬间抖了抖:“是夏夫人来了啊……李某恭迎夏夫人。”
江湾和夏临秋同时朝着面前的两人行礼。江湾柳眉轻挑,悠悠开口:“李副局最近别来无恙啊,江某怎敢与李副局相比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而夏临秋和另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些年岁的少爷则在一旁沉默不语。夏临秋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感受。虽然她在来之前已经隐隐预料到江湾要带她来见李景——当今中统副局的备选人,大家已经提前叫起了副局。可当她真正见到李景,心里仍旧十分憋闷。
江湾和李景聊了有十多分钟,李景终于扯上了正题:“夏夫人,这是我儿子李东阳,刚刚过了弱冠之年,与临秋甚是相配。”
那个沉默不语的少爷第一次开了口,声音清冷:“夏夫人好,夏姑娘好。”
夏临秋没等江湾介绍,自己先开了口:“李少爷,幸会。”
这李东阳长得倒精致,不随他爹,只可惜外面都说他是个汉奸。夏临秋如此想着。李景在一旁笑得爽朗,两只小眼在一脸肉末中挤得都看不见了:“夏姑娘倒是直爽,东阳,你觉得夏姑娘和不和你心意啊?”
李东阳不语,只是点点头。江湾也转过头来,张张嘴,下一秒便被夏临秋打断:“妈,我觉得李少爷不和我心意。”
江湾白皙的手中精致的茶杯悬在空中,时间似乎停止流动,茶香仿佛也不再扩散。李景眯了眯眼,语气中带着不满:“哦,不知犬子有何不入夏姑娘的法眼了?”
夏临秋缓缓起身,高跟鞋在地上踩出嗒嗒的声响,不紧不慢。她走到窗前,俯身拾起一个不起眼的手电筒。这支手电筒与平常的却大有不同,多增加了几个反光镜。在场的几人皆是一愣,而夏临秋冷冷一笑,开口道:“没想到这就是堂堂即将成为副局的李老爷的待客之道。早就听闻李少爷留洋归来,喜欢研究一些稀奇的物件。莫非研究这些就是为了加害于他人?”
李东阳的手早在夏临秋拿起手电筒的那一刻就攥出了青筋,而李景横眉怒目,却无言以对。江湾也站了起来,眼神在李东阳和李景之间来回横扫,红唇紧抿,没有表态。而夏临秋又笑笑:“当然,也可能是临秋误会李少爷了。若是李少爷不介意,临秋还是愿意和李少爷定下这场婚姻的。”
李东阳一拍桌子,转身离去。李景也跟着向外走,走前还阴阳怪气地朝江湾说:“夏夫人,恕李某失陪,犬子实在是配不上贵女,这婚事儿还是罢了吧!”
原本就空荡的房间霎时间只剩江湾与夏临秋,更显几分寂静。门口传来敲门声,店长端着佳肴姗姗来迟。夏临秋回到桌边坐下,仰头看向江湾:“妈,先吃饭吧,毕竟是咱们出钱点的餐。”
江湾瞪着夏临秋,难得没有大发雷霆,只是不善地说:“你把李副局都气走了,还有心情在这里吃饭?”
夏临秋不急不忙地说:“不用担心,他们还会再约我们出来的。”
江湾不以为然:“你就这么确定?”
夏临秋轻轻敲着筷子,慢悠悠道:“母亲应该不会不清楚,您朝李副局他们抛橄榄枝,他们会接,就是因为看上了父亲的财力。父亲虽然并不如李景那般有权,却是有名的富商,并且和蒋公关系颇深。一旦这门婚事促成,他们定会让父亲去蒋公面前美言几句,而父亲的性格一定不会推脱,他们有权是迟早的事,利用好权也便有了钱,这时我们就不如他了。他再随意找个名义将我们家踹了,就可以独享这份钱和权……呵,想得倒是美。”
江湾挑挑眉:“所以?”
夏临秋露出两行雪白的牙齿:“所以他们一定还会回来,不然他们今天这样就算是把我们家得罪了,一旦在蒋公面前失了形象,他们担不起这个风险。李景现在处于最关键的时期,他不能出一点差错。”
江湾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推开夏临秋,自己乘车回家。“我先走了,这饭你还是自己吃吧!”夏临秋隔着玻璃窗目送着黑色轿车扬长而去,才慢悠悠地下了楼。
楼下,店主正擦洗桌椅,听见夏临秋嗒嗒的高跟鞋声,恭敬地说道:“夏小姐慢走。”
夏临秋却是轻轻推了推店主:“好了,陶染,临时扮演一下还真当自己是店主了。”
陶染笑嘻嘻地放下抹布,扯着夏临秋的手在一旁坐下:“反正我从小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也就是运气好,才摊上你这么个大小姐。我为了帮你来做店主,可是答应了人家店主要把店里给他收拾干净的,不和你闹了。还有,今天这出戏不错。”
陶染说完,作势要起身,夏临秋连忙拉住她:“先别急着走啊,我之前和你说的事你帮忙去查了吗?”
陶染原本带笑的眸子染上一抹深沉。她先是起身关好店门,这才快步走回夏临秋身旁:“我去查了一下,这个李景还真不简单。”
夏临秋道:“都查到些什么?”
陶染捋了捋长发。她生了一双凤眼,此刻神情严肃,显得几分危险:“李景,45岁,现中统副局备选人,表面上为蒋公做事,实际上却在背地里走私军火,贩卖鸦片。”
夏临秋若有所思:“所以他不偏向gmd,偏向**?”
陶染却摇摇头:“不,在你找到我之前我就跟踪过他,跟了很久,那段时间正好是**活动密集的时间段,但李景没有一点动静。”
夏临秋皱着眉头:“会不会是刚好那段时间他没有活动?”
陶染却更加坚定地摇摇头:“绝对不可能。”
夏临秋却生出了兴趣:“哦,你这么确定?你可不要告诉我是直觉,同学这么多年,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会相信直觉。”
陶染不再说话,夏临秋也只是拖着腮帮,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半晌,夏临秋开口,语气笃定:“因为你就是**。”
陶染一惊:“你怎么知道?!”
夏临秋也愣了:“我就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你还真是**啊。”
陶染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又气又恼,反手抓起一根凳子,犹豫了片刻又将凳子放下,薅起桌上的抹布向夏临秋扔去:“现在好了,这下身份都暴露了!”
夏临秋躲过扑面而来的抹布,噗嗤一声笑了:“就你这伪装能力,就算身份没暴露,谁敢把重要工作交给你做啊。”
陶染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扔,干脆就叉着腰,气鼓鼓地站在夏临秋面前:“我对你怎么可能设防啊,虽然你比我小两岁,天资聪颖,跳级和我读一个大学,但我在同龄人中好歹也不算差吧。再说你难道会对自己亲近的人设防吗?”
夏临秋认真地想了想:“嗯,还真会。我的情况你应该是清楚的。”停了停,她又接着说,“不过你放心,我这人讲义气,这件事我一定替你保密,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能帮的上忙的我一定会帮。”
陶染郁闷的眼睛一下子又闪烁起光芒:“真的?”
夏临秋诚恳地点了点头:“真的。”
陶染又恢复了先前嬉皮笑脸的样子:“好临秋,我就知道你不会出卖我的。没事我就先走了哈!”
夏临秋挡住她的去路:“你这人心可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大,要是今天你遇上的不是我,你现在都不一定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这件事你妈知道吗?”
陶染摆摆手:“我不会告诉她。”
夏临秋点点头:“这件事一定不要告诉她,毕竟之前……算了,你应该清楚。这件事情一定不要再告诉别人,否则一旦你暴露了,以我们家的权力我可保不住你。”
陶染轻轻拍了拍夏临秋的肩膀:“放心,我有底。不要忘了,我大学修的就是情报方面的科目——当然,戏曲除外,这应该算是陪着你这个大小姐消遣的。”
夏临秋捡起脚边的抹布,放到陶染手中:“行,那我先走了,你慢慢在这里收拾吧。”
陶染垂眸看着手上的抹布。夏临秋关上了门,陶染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道温和的男声:“告诉她了?”
陶染将抹布收好:“不是都听到了吗?”
男人轻轻叹口气:“上级查到些东西,和他的父亲有关。这些消息你暂时没有权限知道,而给你的任务就是盯紧夏临秋,如果有必要,可以将李景走私军火的目的告诉她,让她放手去查,反而有利于我们。这个孩子很聪明,有时间希望你可以和我详细聊聊她。如果可以,将她拉拢过来会对我们很有利。”
陶染转过身,她身材高挑,可以平视面前的人:“如果不能呢?”
背后的男人笑着开口:“如果不能,你也不会有危险。以组织这么久对她的观察,她不会出卖你的。接下来我会继续在这里开饭店,你在她面前就扮演好大姐大的形象,没有上级命令,不要告诉她任何有关组织的信息,有问题随时来找我。”
陶染答道:“是。”
“去吧。”男人转身上了楼,陶染则裹上黑色长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饭店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