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35年6月,夏宅。
今日阳光格外灿烂,夏风裹挟着庭院内牡丹花的香气,四散开来,最终软绵绵地散落在地面上。
宅院最深处坐落着一座小洋楼。烈阳斜射入二楼朱漆的窗户,照亮屋内那一小块地面。窗前掠过一丝残红,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歌声从内传来。房内,巨大的镜面前站着一位女子,头戴银冠,身穿深蓝戏服,手持长枪,浓妆覆面。长枪灵活转动,猛地刺向镜面。枪头最终在镜面前停住,带起一阵冷风。桌上纸张应声而落,再无声息。
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大小姐,夫人和老爷已经离去,戏班的车子已在您后院的侧门候着了,您看什么时候出发合适?”
被唤作大小姐的女子收回长枪,理了理衣冠,清脆的声音透过门帘:“过些时候便下来,你先退下吧。”
门外家仆应了声,转身离去。大小姐换上黑色长裙,将戏服装进手提箱中,又从衣架上取下宽大的贝雷帽,遮住大半张面庞。确定四下无人后,大小姐打开衣柜,推动深处的暗门,悄然消失在房间中,只留得满房寂静。
约莫过了三分钟,大小姐从后院侧门旁的草丛钻出。她掸去裙摆上的灰尘,轻轻推开门。门外站着十几个同她一般年纪的年轻人,其中一个记者打扮的青年抬头看见她,顿时喜笑颜开,拥了上来:“临秋,你终于来了。我们得赶快点儿了,从这儿到到春希园有段距离,再晚点老班房该着急了。”
夏临秋点头,遣散了侧门旁的家仆,照例给每人塞了些银两,这才匆忙随着走下一行人向春希园出发。
春希园是南京城有名的戏院,在法租界地带,因为战争不频繁,是许多戏迷的常去之地。要是问起别人春希园的戏好不好,就连外行人都会赞叹两句。戏园内没有固定的戏班,只讲究一个原则:优胜。这也是所有戏班挤破脑袋也想来的地方。如果能在春希园唱上一出戏,戏班就很有可能受贵人提点,最坏也是赚些钱粮,可保吃喝不愁。
夏临秋所在的戏班都是些爱唱戏的年轻人,一群人机缘巧合的凑到了一起,又寻了李彰作戏班班主,这戏班就算建起来了。
可夏家无长子,夏临秋身为长女,承担起了本该由长子承担的责任。一群人为了图方便,便从她衣柜内部挖通了一条地道,通到侧门旁的草丛中。
等到他们演技大致成熟,李彰便开始费尽心思地争取春希园演出的名额。奈何春希园对戏班的要求极高。一日,春希园却突然同意了让他们唱上一出戏。却恰逢时运不济,夏临秋今日惹恼了父母,被关在房内不准出入,她只得等父母离开后偷偷溜出,险些延误了时间。
等到十几个人浩浩荡荡赶到春希园时,李彰已在门口急得焦头烂额,洪厚的声音隔着大老远儿便传了过来:“你们几个小祖宗啊,快点儿勒,还有半个多小时戏都要开场了!”
十几个少男少女忙不迭应下,一路小跑进了后台。夏临秋对着圆镜描了一道浓重的眼线,眼角微微上挑,勾人心魄。“王涛,今儿个唱什么戏啊?”夏临秋问道。先前那位记者打扮的青年应了声,笑嘻嘻地开口:“今儿个唱牡丹亭,听说是春希园的贵客点的。”
夏临秋正在整理衣装的手顿了顿:“贵客?”
王涛嗯了声,又接着开口:“好像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官老爷,姓李。”
夏临秋一听“李”这个字,面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复笑脸,和其他人谈些琐事。
没多久,戏开场,夏临秋是杜丽娘扮相,身着一袭淡粉长衫,水袖半遮面,一颦一笑,如天仙下凡。她忽的又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来,扇面上的杜丹花开得正艳,正如持扇者一样。在台下一众惊叹声中,夏临秋轻声开了口: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一旁扮作书生的王涛与她相应和,两人满目深情,似真是这戏中人般。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夏临秋浓厚的妆容和出色的演技很快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不一会儿便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
“这扮作杜丽娘的姑娘唱功倒是好,在座各位有人知道她的姓名吗?”
“我以前倒是听过这戏班唱的戏,里面的人也认识得七七八八了,可唯独这位姑娘从不透露姓名,倒也神秘。不知今日可否有缘知晓。”一位贵家公子眼中充满期待,说道
“诸君既是到了春希园,便认真听戏,这姑娘的名讳等戏散后再问也不迟。”一道温柔端庄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贵族公子一皱眉,刚想开口,看见对面的人,自己先泄了气:“夏太太说的是,晚辈记住了。”
江湾微微点头,不再理会那贵族公子,只是凝神看着戏台上表演的正投入的女子。她身旁的夏峰也随她的目光看去,两道带着锋利气息的眉毛慢慢蹙起,面色凝重:
“夫人,你看这·····”
江湾清咳打断他的话,夏峰会意,再次将目光投向舞台。这时戏也接近尾声,随着夏临秋的唱词,众人谢幕,江湾和夏峰紧跟着在仆从的带领下来到后台,等候在门口
等到夏临秋一群人有说有笑地掀开门帘走出,两人快速起身,状似不经意的挡住了众人的去路。江湾红唇一扬,悠悠开口:“刚才我在台下见这戏中的杜丽娘扮相甚好,不知这位姑娘的姓名?”夏临秋微微压低帽檐,在众人的掩护下悄然挪步,向后退去。这细微的举动落在了江湾眼中,江湾一眯眼,声音比先前冷上几分:“方才我在台下听一位公子说,他独独不知这姑娘姓名,姑娘莫不是有难言之隐?”
王涛微皱眉,衣袖中的拳头稍稍握紧,却又被一只冰京的手按住。夏临秋对着王涛轻轻摇头,向前迈出三两步,对江湾和夏峰点头致礼。“夫人说笑了,小女并无人所说的难言之隐,只是生性不爱与人交谈罢了。小女名唤陈伊,让夫人见笑了。”江湾摆唇角微微上扬,冷淡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姑娘唱的戏着实好听,改日我定会和我丈夫一起登门拜访。”说罢。江湾与夏峰转身离去,留下身后一群人在原地呆愣着。
“看清楚是她了吗?”夏峰问。
“应该是,她化的妆很浓,但我看见她左手手腕上有一圈很浅的印记。”江湾回答。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上了车,离开了春希园。另一边,十几个戏班的年轻人沉默不言,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最后是王涛打破了这沉寂:“临秋,刚刚那两人···是伯父伯母吗?”
夏临秋点头,声音冷淡下来:“他们从来不喜欢戏曲,更不可能知道春希园。”
“那他们为什么会到春希园来?”
“大概是因为李景喜欢听戏吧。”夏临秋唇间没有一丝血色。
“那个有权有势的官老爷吗?”
“嗯。”
空气中再次陷入了沉默。王涛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他们……不会认出你来吧?”
夏临秋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但愿不会,毕竟我今天画的妆很浓。”
李彰的心情倒是很好,领着戏班十几号人吃了顿大餐,饭后又看着自己的钱包不禁捶胸顿足:“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吃顿饭把我老本都要亏光了!”他一面又作痛哭流涕状,把大家逗的哈哈大笑,纸巾杯子散落一地,最终李彰又不可避免的赔了杯子钱,这才带着一行人回了戏班。夏临秋没有参与他们的聚会,而是被自己最信任的家仆护送着从侧门又偷偷溜回了自己的房间。等到江湾敲开门,她早已卸了妆,素颜朝天,身着睡衣,向江湾问好:
“妈,怎么了?”
江湾环顾房间,没发现什么异常,转头看向夏临秋:“你今天一天都没出过门?”
夏临秋笑得甜美:“那是自然。母亲不是说不允许我出门吗,做女儿的哪敢违背父母之命呢?”
江湾似乎没有起疑,招呼夏临秋下楼吃饭,而今天的事也随着晚饭的结束被草草掩去。
过了一两周,这天,戏班再次被请到了春希园唱戏。夏临秋微微蹙眉:“又请我们?这并不合常理。”王涛倒是不在意:“说不定人家就是认可我们的实力呢,去了也没什么损失。”
几人照旧从侧门接走了夏临秋。简朴的卡车从后门进入春希园。此时还未到开演时间,其他人坐在后台吃着水果,有说有笑,只有夏临秋一人眉头紧锁,独自坐在化妆台前。
“临秋,吃些水果吧,还有好一会儿戏才开场呢。”一个扮作丫鬟的女孩见夏临秋沉默不语,好心递给她一个苹果。
夏临秋正想拒绝,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女孩手中的苹果,顿时眉皱的更深了:“这苹果都发紫了,还是不要吃了,一会儿吃坏了肚子。”
女孩儿点点头,刚一转身,却突然捂着肚子,面色煞白,嘴唇发紫。夏临秋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正欲叫人,环顾四周,却见戏班的人几乎都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除了王涛。王涛正搀扶着李彰,焦急的看向夏临秋,大喊着:
“刚刚的水果里有毒!除了我们两个他们都吃了水果!”
夏临秋三两步走上前,扶起了那名女孩,又转头去扶其他人。扶到第三个人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在一片哀嚎声中显得有些突兀。夏临秋猛地转头,对上了江湾的目光。江湾依旧温柔的笑着,而王涛不知何时站到了江湾身旁,垂着头,神色难以辨别。江湾道:“陈伊姑娘,好久不见?”夏临秋瞪大双眼:“王涛!你……”
王涛抿了抿嘴唇,说不出话来。江湾在一旁幽幽开口:“毒是我让王涛下的,只是些小毒,并不致命。”说着,她又扬了扬手中的药瓶,“解药在我手里,吃了马上便可以痊愈。”
夏临秋冷冷开口:“条件。”
江湾咧开嘴,笑得深沉,使人后背发凉:“看来你还是挺了解我的嘛。条件是你必须和我回去,并且永远不再唱戏。哦对了,家里的衣柜也是时候换一个了。”
夏临秋倒吸一口凉气:“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次来春希园。”江湾有问必答,“之前你李叔说看到一个戏子很像你,就特地把你们请来春希园唱戏,邀请我和你爹来看。我先前我还不信,后来果真看到了你,就找到这个小伙子,没想到用一点小利益就将他收买了……嗯,事情比想象的顺利,他还竟真的将你们带到了这儿来,我以为他好歹还要挣扎一下的……所以,我的条件,你答应吗?”
从江湾开口时,夏临秋便怨恨地盯着王涛,王涛的头也越垂越低,最后只能看到一个头顶。夏临秋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中透着几分悲凉:“好,我答应你,你先把解药给我。”
江湾挥挥手,王涛从口袋中掏出一把药瓶,十一个,不多不少。夏临秋快速接过,不分给王涛一个眼神。她将解药给众人服下,随后跟着江湾向戏院外走去。王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撩开门帘前那一刻,夏临秋忽的叫了他一声:“王涛。”
王涛错愕地抬头。夏临秋像往常一样,灿烂一笑:“对不起啊,没想到我看错了人。”
王涛怔了一下,,愣愣的看着夏临秋离去的背影,心中仿佛有一块地方空了,却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