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眼偿挚友,从此身陷无间黑暗,再不能看见哪怕一花一木之物。
从前看不见薛洋话里带蜜时狠戾的神情,也看不见对方如今的目光。
那目光 落在自己身上,幽深复杂,却并无半分杀意。
晓星尘只能听见薛洋满不在乎的腔调,深以为这恐怕又是这人戏耍自己的把戏,不堪忍受其辱,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两行血泪再次从脸上滑落,滴在白色道袍上,晕开两朵艳红花骨。
薛洋原本还在迷茫自己到底为什么会不对劲,冷不丁对上那两行血泪,猛地一惊,伸手下意识就想用袖口给他擦拭干净,却被晓星尘侧身躲开,想起今日两人已是仇敌,过去往昔不再,薛洋不免又是一恼。
明明今早出门都还是好好的。自己又没真掀摊子闹事!
不过是想逼这人搭理自己,怎么无端地又要哭,回去又得给他换绷带, 从昨天以来这人都流了多少眼泪了?也不怕把自己哭晕过去!
不过是死了一个宋岚,有必要哭成这模样吗?!
薛洋在心里不停骂骂咧咧。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他却也清楚——宋岚对于晓星尘而言,的确是意义特殊。
若换成旁人出事,双眼目盲,晓星尘肯定也会救,但却不至于说不顾君子‘言必信,行必果’的空话,违背下山誓言,去求抱山散人以眼还眼。
更何况这三年里。晓星尘虽从未明提起过宋岚,但只要涉及到曾经的友人,晓星尘对他的评价仍是极高,总会感叹一句赤诚君子。
……赤诚君子?
薛洋嘴角因情绪激动微微抽搐,尽量克制住自己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我呸!
在一旁不敢走的刘二娘看见他这神情,眸光尽显恐惧,不禁再次放轻呼吸声,大气都不敢多喘,生怕自己任意轻举妄动会招来杀身之祸。
薛洋不管她,只是盯着晓星尘,心里继续恨道。
他宋岚算个什么东西?
伪君子一个!这年头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被称作君子了!
这种人还把他称作君子,晓星尘瞎的果然理所应……
骂到这里,薛洋忽地打住,那种很奇怪,让他觉得自己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忽如其来的酸涩揪着自己心脏一块软肉。
薛洋这次好好感受了一下,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仿佛是在说——
不要这样伤他。
淬不及防出现这个念头,意识到自己这种情绪居然可以算作愧疚,薛洋如临大敌,险些直接站起,神情也跟着瞬间一变,在心里故作凶恶,骂道:什么东西?愧疚个鬼?我怎么可能会对晓星尘愧疚!他要是某天忽然死在外头了,那才是大圆满的好事呢!
他心里骂得极凶,语速飞快,不像是生气,倒更像是着急忙慌在藏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恨了一眼无辜被骂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晓星尘,他心里此时此刻正乱七八糟地狂跳。
……这么说也不对啊。
既然真想要晓星尘死,昨日他自己拔剑自刎已经足够;就算是要继续报复下去,等晓星尘自尽后,把他做成跟宋岚一样的走尸,供自己驱使不是更好吗?
自己昨日究竟为什么会震惊,会恐惧晓星尘自刎?
薛洋这下就完全想不通了。
昨日徒手拦剑纯属下意识之举,为何自己这么做,薛洋自个都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是事后想起,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可若当时自己没能成功拦下晓星尘,那之后自己又当如何?
开心?狂喜?大仇得报?
似乎都不是。薛洋想不出来,甚至不太愿意去想象那个叫自己隐隐不安的画面。
故作无事地把那碗正常放糖的汤圆往晓星尘面前推了一点,不经意一扫,这才意识到汤圆铺的店主似乎有些眼生。
“你是谁?”薛洋开口问道。
这家汤圆铺味道不错,每每看见是薛洋来,都会多方两勺糖进去,所以他对这家店印象还算不错,每次都是规规矩矩给了钱的。
不过他依稀记得,这家汤圆铺的店主似乎是个男子来着,怎今天是个姑娘?
刘二娘正左右为难着,走不是,不走也不是,骤然听见薛洋问她话,吓得浑身一哆嗦,把自己是这家汤圆铺老板娘,夫君张文岚失踪,自己只得出来赚钱养孩子的事情全盘托出。
晓星尘担忧薛洋再次对人不利,纵使内心郁结不已,疼痛万分,却还一直留心着旁边的动静,不成想会听见这般可怜的遭遇,不禁眉头轻蹙,露出明显不忍的神情。
薛洋见此冷冷一笑。
知道这是晓星尘又犯了老好人心软的毛病;同时想起这事情并非人凭空捏造,他还听人说起过,前不久在村口大爷大妈那儿。
说是谁谁谁进山打猎,好几天都没能回来,莫名其妙就失踪了。
可怜他家妻子年纪轻轻就要带着孩子受活寡,那女子险些想不开,都打算悬梁自尽,直接去了,实在是可怜可叹。
他当时就随便听听,全为了打发时间,转眼就把听来的这回事忘得一干二净,提都没跟晓星尘提。
没想到居然这么巧,竟是这家汤圆铺的店家。
等等——自尽?
薛洋一愣。
这是他昨天到目前为止,不知道到底是第几次在嘴里咀嚼这个词了。
他在鬼道之术上天赋异禀,剑道亦是无师自通,几乎没有让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就算有了,十之八九还都跟晓星尘有缘故,剩下那一二还就是晓星尘本身。
薛洋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见晓星尘自尽,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也是缠绕在他心上枝头,叫他不得安宁。
原本想问问晓星尘,可自打昨天始,这道人同自己说过唯一一句话还是刚才掀摊子时叫自己适可而止。
明显还在怄气,就算问了也多半不会搭理自己,何况薛洋也不知道怎么问出口才不会奇怪。
眼中眸光一闪,心底忽地想到什么,侧头对刘二娘甜蜜一笑,道:“姐姐之事我之前也有所耳闻。姐姐年纪轻轻,貌美如此,竟遭夫妻分离这样的惨事,悲痛欲绝之下,听闻姐姐几近欲寻轮回司命而去,当真是命运多舛,老天爷不开眼啊……可我就姐姐这一遭,有想请问姐姐的一件事,不知姐姐可否坦然告知,解解我心里困惑呢?”
讲真,只要不起杀心,光看薛洋的皮囊还是极具欺骗性的。
英俊潇洒,稚气未脱。说话时带着丝丝甜意,属于是让人很容易亲近喜欢的类型。
他这会子好好说话,又换成往日小友的那种腔调,无赖可爱,听着还真有种邻家少年郎,活泼小师弟的意思。
晓星尘听见这样熟悉的声线,不禁再次想起自己这几年被仇人肆意戏弄,犯下滔天大罪之事;脸色顷刻间又是一白,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肉,这才堪堪忍住心里波涛汹涌的悔恨。
刘二娘虽年轻少出世,却也不至于被其一时言论所迷,忘记刚才薛洋掀摊之事。
虽不知道他作这般模样究竟是打什么算盘,只觉得薛洋性子古怪,叫人实在头皮发麻。
勉强点头笑了笑,道:“好说好说……小兄弟但问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是问自己一些事情那还好,只要不掀自己这个摊子,就什么都好说。
薛洋闻言大笑几声,笑声轻松爽朗。
“那我就问了哈。还请姐姐你如实告知,解我心头疑惑。”
明明是在问刘二娘,可晓星尘莫名觉得薛洋朝向的却是自己。
晓星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隐隐约约间,他感觉薛洋问的是一个很不得了的问题。
因为他听见,薛洋以一种很少见的,很迷茫,甚至有些受伤的语气,在问刘二娘,或者说在问在场的第三个人。
薛洋此人,诡谲不定,难以揣测,说话时蜜里藏刀,狡亦甚矣;哪怕受了重伤,性命垂危也是面不改色,极少用这样可以说得上受伤的语气说话。
他发自真心,声音微微颤抖:“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为什么,你要选择自尽呢?”
“难道……这世上留存之物,当真令你恶心厌弃至此?”